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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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自小无父无母,被村里傻子养大,嫁人 [复制链接]

1#

多喜是个傻子,二十六岁那年,从雷家祖坟捡回一个女娃娃。

老天怜见,我们终究活成了相依为命的父女。

1

窄细的公路蜿蜒绵长,车子穿过隧道,眼前是绿油油的麦田,呈梯状。

攀山绕坝下了坡,远远望见一处依山小镇,房子错落有致,青砖灰瓦在晨雾中影影绰绰,颇有几分仙气。

车子进不去,停在公路边。

顺着公路斜刺里一条小道步行下去几百米,突兀地矗立着一方巍然大石,上面用考究的红漆书着三个字——“吕奉镇”。

“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这会儿人能不能还在?”我扯了扯闷头朝前走的石明,焦虑地问。

“在不在也得去了才能确定,再说了,那是派出所,你想多了。”石明一脸倦意。

谁说不是呢?自从多喜离家出走,三年来,我几近崩溃。

只要有一丝线索,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会不顾一切前往,虽然到头来都是空欢喜一场,可每次石明都陪着我,言寡而情重。

这次依然一样。

吕奉派出所的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说是一个老乞丐半夜跑进当地农户的栅栏里偷鸡,被人家逮着,好说歹说抱着一只鸡死活不放手,人家没办法才打电话报了警。

我挂了电话就要出门,石明知晓我的性子,穿了衣服随同,一路赶来,已是拂晓。

山里雾大,走近了才看清,一条街穿山而入,两边是一水的商铺,沿着街道拐上去,半山脚下就是派出所。

侧着目光远望,远山间三三两两散落着几处院落,想必就是镇子近处的农户。

我定了定神,若真的是多喜,六十多岁的人了,磕磕绊绊走了多久,才能爬上那陡立的院落?

眼下又是深秋,大半夜守着别人家的鸡窝,也不知身上的衣服能不能御寒。

身旁的石明碰了碰我:“佳慧,想啥呢?”

我猛一抬头,一个小警察已立在眼前。他看见我们站在大门口,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边开门边惊诧地问:“这么早?你们这是?”

“哦,我们昨夜接到电话,说是这里有个老人,与我们登记的走失信息相似,我们来看看。”石明客气地说道。

小警察“哦”了一声,领着我们进了所里。派出所不大,但仍透着股威严庄重的气势。

进了门左拐,是一条不长的走廊,走廊尽头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小警察指给我们说:

“呐,就那个,昨天半夜有人打电话,说偷了农户的鸡,死活不放手。人领回来,一直蹲在那,你们去认认,看是不是你们之前登记要找的人?”

我疾步向前冲去,石明眼疾手快拽着我的胳膊使了个眼神,我疑惑地看向他,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不要激动,看样子不像,别吓着人家。”

我翻了一眼石明,照旧冲上去。

老人低着头,身上破破烂烂的迷彩外套被油污和脏垢浸透,已近僵硬,头发像乱草一样七倒八歪,一绺一绺凝结着。

他听见响动,偷偷斜乜,见有人朝着他冲过来,身子下意识地朝着墙角挤了挤,哆哆嗦嗦贴紧墙面,闷着头低声喃喃自语,似泣似哽。

我顾不得许多,掰着他的肩旁用力一推,想看清楚他的脸。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哆嗦道:“鸡是我的,我找到了,不给你。”

那是一张乌漆墨黑的脸,右脸一道蜈蚣疤赫然醒目,面目苍老而隐怯,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真的是多喜。我喊了一声“爸”,便泣不成声。

旁边的石明也惊呆了,他急忙蹲下身询问:“爸,你这是?”

多喜用浑浊的眼神望了望我们,身子继续向后缩去,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鸡,却并不与我们搭话。

我和石明同时觉察到了异样。

我心疼地继续说:“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毛丫,我来带你回家。”

就在那一瞬,多喜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我,闪身站起来擦过我和石明就往外冲。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嗵”的一声闷响,多喜重重地栽了下去。

怀里的鸡飞出去好远,鸡毛扑棱了一地,鸡被摔醒了一瞬,“咯咯”叫唤了两声,紧接着抖了抖翅膀,彻底没了气息。

多喜也晕了过去。

2

算是一场虚惊,多喜并无大碍,只是蹲得太久又冲得太猛,人暂时晕厥。

回程的路上,多喜一直卷缩在车后椅的角落里,尽管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毛丫”这个名字,但他对我却置若罔闻。

我像幼时一样,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扯他的胳膊,试着把头伏在他的肩旁,但他警觉地缩紧身体,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神惊恐地看向我。

石明的车开得稳当,他几次朝着后视镜端详,良久才说:“佳慧,爸的病怕是严重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不要着急,不然他更加排斥。”

一路无语,此刻石明打破了压抑的宁静,我憋在心口的悲恸一时没法控制,冲着石明吼道:“敢情不是你爸,你不着急。”

我的声音有些疾愤,吓得旁边的多喜一个激灵跳起来,头磕到了天窗。

接着多喜吵闹着要下车,我顾不得许多,上前死死抱着多喜的身体,但多喜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他几次挣脱。

眼看着我无法控制多喜,石明一个急刹车。随着车子的骤然停下,我和多喜的身体“啪”地重重摔在了前座上。

多喜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他怔怔地望着跳下车的石明,像个孩子一样哆嗦着嘴说:“鸡,鸡找到了,又丢了。”

说完他指着我说:“是她,她抢去的。”

石明抬眼看了看有些狼狈的我,朝着多喜说:“爸,您是要找鸡吗?”

多喜听到这句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明亮的笑容,连连点头道:“找鸡,找鸡,毛丫和橙子还等着我呢!橙子最爱吃鸡肉了。”

听到橙子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橙子是我和石明的女儿。

这世上,多喜除了疼我,橙子更是他心尖上的一块肉。

派出所那只已经咽气的鸡是被我从多喜的怀中横夺过去扔掉的。

当时,他醒来后,看见地上的死鸡,一个猛子扑上去,紧紧搂在怀里,对我和石明却视若无睹。

我扯着多喜的胳膊哭着说:“爸,我是佳慧,你的毛丫,你看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多喜却一个劲的摩挲着那只死鸡,任凭我怎么呼喊,他都置之不理。

我当时心劲上来,火爆的脾气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夺过多喜手里的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进了派出所的犬笼里。

鸡在犬的兴奋撕扯下很快就分裂成了一地散乱的鸡毛。

多喜匍匐着两条腿,欲哭无泪地奔向犬笼,我给石明使了个眼色,石明冲到前面背起多喜就往外跑。

多喜苍老的喉头发力滚动,可除了含混不清的嚎哭,他几乎再也不能完整地表达出一句话,小警察跟在后面,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多喜带出了吕奉镇。

车子沿着公路向前,多喜不再闹腾,石明告诉多喜只要乖乖坐在车子上,就会带他去找他要的鸡。

3

多喜是我的养父,脑子有些毛病,上铺村的人都喊他“傻喜子”。

听奶奶讲,多喜十三岁之前是个顶机灵的孩子,却因为一次意外失了魂,便成了傻子。

这还是得从多喜的爷爷讲起。

多喜的爷爷虽生在庄稼地,可身上的骨头是酥散的,好赖不愿下地干活。

年轻的时候跑出去浪荡,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些巫道之术,回来后就开始摸龟算命,起先乡邻都不愿意相信他。

后来,他误打误撞地给一户人家看了一处坟地,没出几年那户人家考了一个大学生状元出来,就连坟茔上的引魂树都枝叶繁茂,华盖茵茵。

远近的村子把事情传扬得神乎其神,渐渐地,付阴阳的名气也跟着火起来了。

以至十里八乡不论是看坟、起房、盖院、还是家里有个邪里邪气的,都少不了要请付阴阳去瞧。瞧得多了,越发显得神通广大。

多喜十三那年,从五里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是他的儿子六年前死于肺痨,眼下有个赶巧的事,想配个阴婚。

女孩十七岁,想上学,但家里要给哥哥娶媳妇,不愿意拿钱出来。

这女孩和家里闹别扭,闹了几天眼见着拗不过父母,一气之下喝了半瓶百草枯,医院,人就死在了路上。

这男人想让付阴阳把这事给办了。

付阴阳一听,配阴婚这种事,无非是活人骗死人的心安,他决定趁着机会狠狠敲上一笔钱。

屈死的亡魂要超度,下葬多年的坟也得看日子,七七八八罗列了一大堆,无非是让主家觉得这事非同小可。

事情紧紧慢慢忙活了半个月,日子选在了夏末秋初的一个深夜,男方要先把死人从墓穴中起出来,付阴阳做了法,才能把买来的阴妻合并下葬。

月朗朗,星如点豆。几个男人费力地开始掘墓。入了秋的夜里凉风习习,干起来倒也舒服。

付阴阳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身后是孙子多喜,多喜平时爱凑热闹,这会子睡不着非要跟着来。

付阴阳一想,跟着就跟着吧,让这孩子见识见识,将来指不定能得了自己的衣钵,也算是阴阳世家了,省得每日受那日阳的苦,在地里奔命刨食。

朗月是何时被黑云遮去的,谁也没注意,夜空下熠熠的火把照着每个掘墓人的脸,他们直觉得身上大汗淋漓,连喘气都憋闷得慌。

闭目养神的付阴阳并没在意墨沉沉的黑云压了顶。

多喜把手里的罗盘玩得转不动,猛地抬头一看,喊一声:“爷爷,要下雨了。”

“喜娃,莫要大惊小怪的,做个好阴阳先生首先得沉住气,下个雨嘛,又不是啥子大事,入秋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继续闭着眼睛养神。

又一刻钟,云层越压越低,棺木也见了眼。

一个壮年汉子冲着多喜的爷爷喊:“付先生,见棺了,瞅着这天是要来场大雨,还挖吗?”

“挖,怎么不挖!选好的日子不能变,变了要坏事的。”付阴阳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命令道。

多喜年少,好奇心强烈,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想瞧瞧那陈年的棺木是啥样的。从前爷爷说,那棺木里会蹦出诈尸的鬼,盗墓人称“大粽子”。

他今天倒要瞧瞧是不是真的。

一个男人逗多喜:“你娃不怕,这么瞧?”

“怕啥,俺爷爷本事大得很。”多喜自信地说。

随着铁锹和洋镐的碰撞声,棺木越来越清晰,多喜的眼睛瞪得乌溜溜圆,身后是久经坟场的爷爷。

就在多喜凝神屏气盯着棺木完全被挖出来的档口,一个黑影从棺木的一侧“嗖”地窜了出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墨黑的夜里。

举火把的两个人和掘墓的几个人都看见了,他们扔下手里的工具没命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嘶喊:“有鬼,有鬼。”

多喜也看见了,他转回头朝着他爷爷说:“爷爷,真的有‘粽子’,你快一些擒了那家伙。”

却听不到爷爷的声音,只听见刚才那伙人跑远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远的火把。多喜在黑暗里大声喊:“爷爷,爷爷,你在哪?”

依然没有一丝声音。多喜一着急,脚下一滑掉进了墓中。

村子里的墓穴呈土堆状,现在被挖开,敞口的深洞放着一口棺材,多喜人小,越着急越是爬不上来。

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压着黑云翻滚过来。

多喜就着闪电清晰地看见爷爷趴在地上,瘫软地朝着前方费力爬去。

多喜朝着爷爷喊:“爷爷,爷爷,你不是说你能擒住‘大粽子’吗?为什么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泼天的大雨把多喜惊恐的哭声掩盖,惊雷和闪电搅得天地一团混沌,大雨把黑夜浇成了雾蒙蒙的墨灰,多喜在墓穴中吓得晕了过去。

晨光微熹,被大雨洗过的天地润湿干净。

胆大的村民赶来时,多喜已经蜷缩成一团在墓穴中睡去,多喜的爷爷付阴阳躲在一块大青石下,人软成一滩烂泥。

回去后,多喜整整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人就痴痴呆呆。

多喜的爷爷付阴阳也病了,没多久,就下世了。

装神弄鬼半辈子,到头来被老坟里的一窝狐狸吓死了,这是村里人在付阴阳死后津津乐道的永不过时的话题。

4

上铺村的人多姓雷,雷家祖坟往西三里便是下铺村。

上铺村有个傻子叫多喜,一遇着电闪雷鸣的大雨天就拼了命往雷家祖坟跑。起先父母死命拦着,后来,拗不过多喜的鬼哭狼嚎,也就随他去了。

十几年来,多喜像个鬼魅一样在大雨里绕着雷家祖坟高声狂叫疯喊:“爷爷,爷爷,你不是说你能擒住‘大粽子’吗?为什么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质问直呼喊到雨停,多喜才像个落汤鸡一样蔫蔫地回村。

最初的几年,村里有些心软的人不免跟着落泪,久了也就晓得是多喜疯魔发癔症。

多喜二十六岁那年,从雷家祖坟捡回一个女娃娃。

那天,据说多喜又在坟地疯喊,喊着喊着雨便小了,他停下来喘气,忽听得一深草茂密的坟茔处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多喜怔了怔,跑过去一看,破旧的柳筐浸在雨地里,里面睡着一个娃娃,红猴一样皱皱巴巴,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多喜许是被那哭声震撼了,他提起柳筐,一路奔回上铺村。

多喜母亲一看是个孩子,问多喜哪里来的?多喜傻呵呵一笑,痴痴地说:“爷爷爬得慢,落下的。”

多喜母亲知道多喜说疯话,白了一眼多喜也不再理他,转回头冲着老小说:“多力,雨小了,去把你大哥大姐找来,就说爸和妈有事。”

家里七七八八的几个儿女都叫来了,多喜的爹磕了磕烟灰开口了,他说:“这个家一向你们的妈说了算,眼下的事叫她和你们讲。”

多喜母亲看了看众位儿女,清了清嗓子说道:“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今儿多喜又出去疯魔,坟地里捡回个女娃娃。

“眼下计划生育政策紧,我估摸着这指不定又是谁家多出的女娃娃不要了,扔在坟地了。

“这既然多喜捡回来了,好歹也算是一条命,我琢磨着……”

多喜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多喜的大姐就插嘴道:“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孩子谁爱要谁要,可别赖给我。”

多喜母亲用轻视的眼神瞟了一眼多喜的大姐,接着说:“我琢磨着,我和你爸也一天天老了,你们呢,都成家立业了。

“这多喜呢,到最后就留下孤零零一个人,虽说兄弟姐妹多,可到底是老牛拉犁,各顾各的光景,多喜将来指不定多凄惶。

“既然这女娃娃没人要,我打算给多喜认下,做他的闺女,我和你爸帮衬着带大,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在这世上,互相有个亲人。”

“妈,你老糊涂了,就傻喜子这样,自己都不定活到哪天,还养闺女!养了闺女他知道疼吗?你这不是紧赶着给咱一家人添堵吗?”

多喜的大姐“叽里呱啦”一顿说。

“老大,傻喜子不是咱付家人叫的。这些年,村里的人怎么瞧低咱们、怎么戏弄多喜,你不是没看见。

“眼下你再自己个作贱自己个的兄弟,你别怪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就这。我找你们来不是商量,是告诉你们,这娃今后就是多喜的闺女了,你们做姑姑叔伯的往后多照应着点,我也能和你爹闭上眼睛走那黄泉路。”

说完,多喜母亲就下地熬米糊了。

其他兄弟姐妹知道拗不过母亲,虽说知道将来这娃娃难免会拖累他们,但为着不惹母亲数落,也乐得清静,嘟囔几句各自回家了。

那天夜里,喝了米糊的女娃娃睡得特别香甜。多喜不愿回自己的房里,硬是要守着他捡回的女娃娃。

多喜母亲头一次发现多喜的脸上泛出了难掩的喜气。

她说:“多喜,你瞧,这娃娃好看着呢,那么大的雨都没淋坏,真是个结实的胎娃。这是老天爷还给你的报,你好好养着这闺女,将来你老了就有依靠了。”

多喜听懂了母亲的话,点了点头,一个劲地傻笑。

那一夜,月朗朗,星如点豆。

5

这世上从来不缺多嘴的舌。

多喜从坟地里捡回女娃娃的事不过半天的功夫就传扬得十里八村都知晓了。

上铺村的付家,祖上是外来户,一向受着歧视。

更别说当年多喜的爷爷装神弄鬼糊弄了大家几十年,害了自家的子孙不讲,把付家的名声也搞得臭名昭著,以至付家的人在上铺村越发抬不起头做人。

好在多喜母亲个性强势,一向维护着付家的门庭,这样一来,少不得得罪一些人。

下铺村的司家,坐地的大户,一个村有半个村都姓司,尤其司锁的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是远近闻名的,没人敢惹。

她找上门的时候,多喜母亲在自家院子里攀黄瓜的架子,虽说入了秋,可昨天一场秋雨把园子里的蔬菜浇了个透,太阳一出争着劲地冒个。

“哎呦,多喜妈,心情着实不错嘛?!”司锁的老婆阴阳怪气地叉着腰走进了院子。

“哦,锁子媳妇,你这是咋有功夫来我们村串门,快些进屋喝口水。”多喜母亲虽说心里不待见这个女人,可到底客套礼让着。

“喝什么水?我问你,昨天你家那傻喜子是不是捡回一个女娃娃?”

“你咋个知道?”

“我咋个知道?那是我的娃,我扔在雷家祖坟的娃,谁叫你们捡回来的?”司锁的老婆气势汹汹地叫嚷。

“哦,是你的娃呀,那你是不是来要娃的?”多喜母亲虽说心下有些舍不得,可毕竟人家亲生母亲找上门,由不得自己。

“那女娃娃是我们扔了不要的,我们司家是要生男孩的,我要她做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看,你这不是还在月子里吗?虽说是刚入秋,天气还热,可月子还是要坐的,着了凉落下病就不好了。

“你要是啥时候想看娃娃,知会一声,我叫多喜抱过去给你看。”

“多喜妈,你不要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那女娃娃算是个没福气的,赶上这胡乱的政策,为了弟弟不得不舍了自己这一世的福气。

“可她就是被狼叼走、被狗吃了,也不能栽在你们家认个傻子当爹吧,你叫她将来怎么做人?”说着司锁的老婆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多喜母亲犯了难,她思索了片刻,赔着笑说:“锁子媳妇,你看是这样的,俺们家多喜是傻,但他知道疼孩子。

“他既然能从那坟地里把孩子带回来,就说明这孩子不能死,她和多喜是有父子缘分的,你说眼下你又不要,咱总不能把孩子再扔了吧,好歹是一条命。”

“还缘分?跟着一个傻子爹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司锁老婆说完一个箭步冲进里屋抱起孩子就走。

多喜母亲到底年岁大了,再厉害也顶不上事,她眼见着孩子被抱走,拖着有些臃肿的身子死死拽着司锁老婆的后襟不肯放手。

司锁老婆急了,抬腿就是一脚,把多喜母亲仰面踢翻在地。

村里的男人们都下地收庄稼了,几个闲散的老弱听见吵闹声跑来,一看付家出了事,都指指点点说东扯西,却没一个出头帮忙的。

多喜母亲趴在地上动弹不了,眼看着司锁老婆把孩子抱走,她心知再拦也无用,毕竟孩子是司家的,是死是活人家说了算,合该多喜是个孤苦无依的命。

多喜是从哪冒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司锁老婆已经抱着娃娃走到大门口了,眼见着一个男人冲上来,一把夺过孩子,怒气冲冲地看向司锁老婆。

“呀,傻喜子,你是反天了吗?把孩子还给我。”司锁老婆说着冲上去就抢孩子。

多喜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把个司锁老婆打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眼看着多喜还要上去打,从门里踉踉跄跄小跑出来的母亲大呼小叫:“多喜,住手,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你可不敢再动手了。”

多喜听见母亲的呼斥,一个大步抱着孩子回了屋。

被打的司锁老婆坐在地上开始嚎,没有一刻钟的功夫,下铺村就来了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把付家的门户围了个水泄不通。

“锁子媳妇,不敢嚎了,月子里嚎出病,将来咋办?”多喜母亲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车轱辘话。

她当然无心安慰眼前这个哭闹的女人,她在揣摩咋样能在下铺村的人赶来之前想出留下娃娃的办法。

付家门前闹得人仰马翻,付家的男人也回来了。

“把娃娃抱走哇,人家自己的娃娃留在咱们家遭这样的烂摊场。”多喜的大哥烦恼地说。

“把娃娃抱走,你说得轻巧,眼下那傻子把俺媳妇打了,这笔账你们没算吗?”司锁手里挥舞着镰刀豪横地说。

“你想咋?”多喜母亲一把推开老大,干脆地问。

“娃娃自是要抱走,打了俺媳妇是要赔钱的,不然俺手里的镰刀可不认识谁的脑袋硬。”

“娃娃你们要养,抱走没说的,要是往死弄,俺出钱买了。多少,你说个数。”多喜母亲一向爽快,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愣了。

多喜的大哥扯了扯母亲的衣服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非要沾惹这是非。”

“这不是是非,是命。”多喜母亲厉声吼道。

众人立在原地不说话。

司锁老婆一听有人肯出钱买她要扔掉的女娃娃,“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五百现钱,外加两只带羔大母羊。”

多喜母亲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眼刚才还嚎哭得要死要活的女人,淡淡地说了句:“行,羊啥时候拉都成,现钱立个字据秋后卖了粮食就给。”

就这样,娃娃留下了,小名毛丫,也就是我,那天,多喜头一次替我出头,打的却是我的亲生母亲。

后来,奶奶知道是大姑去下铺村告的状。大姑原以为会把我赶走,却不想害得家里赔了好多损失。

6

母亲把原本要给我喂奶的两只母羊赶走了。

奶奶的面糊米糊不顶用,我喝进去就拉稀,拉得整夜整夜地哭,眼看着没出满月就七七歪歪活不成个人。

奶奶熬不住,舍下老脸和村里养牛的雷大军去赊牛奶。

“一家子糊涂虫,你给个傻子养闺女,不是害人吗?你叫人家娃娃将来咋活人?

“还赊牛奶,我这牛奶现钱拿到镇上都不够抢,你欠下那五百现金就够你还了,还喝牛奶,没有,回去。”

奶奶在雷大军处碰了壁,回家抱着我哭了一场,她说:

“毛丫,人人都说你给多喜当闺女不如死了的好,你也是嫌丢人了,喝了这面糊糊见天地吐,看来真是不该多喜有福。”

那天夜里,爷爷奶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们奔出院子一看,雷大军领着几个本家把多喜一路拖着扔在了院子里。

多喜身体蜷缩着,双手死死环抱着肩臂,任凭一伙人对他拳打脚踢拖拉扯拽,他都没有松手。

奶奶急吼吼护着多喜的身体质问:“你们有没有王法了,这样欺负多喜,不怕遭报应吗?”

“王法?王法也是你们这种装神弄鬼唬弄人的人家讲的?今儿个打他算是轻的,再叫我雷大军逮着这傻子偷牛奶,我非剥了他的皮。”

雷大军留下狠话扬长而去。

爷爷扶起多喜,月色下,多喜的脸上糊满了褐色的血。

大概被拖拽得厉害,多喜站不起来,他看着因心疼而落泪的奶奶说:“我闺女毛丫死不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搪瓷瓶,冲着爷爷奶奶晃了晃,傻笑着。

奶奶接过牛奶,抱着多喜放声嚎哭,直哭得满村骚动,老树上鸦鹊扑棱棱惊飞无数,才把她多年亏欠多喜的憋屈释尽。

也是那一夜,爷爷磕着老烟袋锅,看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多喜叹了半夜气。

天初明。

爷爷去了雷大军家,他是这样和雷大军说的:

“大军,叔这一辈子没求过谁,昨个夜里,那多喜你看见了,打死都不肯松手。

“他的胆子是被吓破了,魂也吓散了,可心底里那股子人情味还在,他知道疼他的养女,他怕那娃娃饿死,是豁出命的。

“你看,你那好几头牛,你就不要花钱雇牛倌了,叫多喜给你放,俺们不要钱,每天就给娃娃一斤牛奶,等娃娃会吃饭了就行,算是叔求你了。”

说着爷爷就要下跪。

雷大军一看,窝囊了半辈子的付海老汉要给自己下跪,他的心肠再硬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再说不花钱有人给放牛,这笔账明摆着他赚大发了。

他忙颠颠扶着爷爷说:

“叔,既然这样,那就依你了,只是我雷大军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这傻喜子要是把牛放好了咋也好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不义了。”

爷爷一看雷大军发了善心,喜得千恩万谢替多喜揽下了放牛的营生。

那年,从秋到冬,不论刮风下雨、飞雪流寒,多喜天天给雷大军家放牛。

虽说中间出了不少岔子,可多喜在爷爷奶奶的精心嘱咐下,硬是顶着风雪把一个冬天熬过去了。

我因为喝上了牛奶,五个月的时候竟也白白胖胖。

7

开始懂得嫌弃多喜的那年我已经七岁了。

村里的娃七、八岁都陆陆续续开始上学,那年秋下,奶奶给我缝了一个蓝白相间的竖条纹书包,还特意送了村里一个老先生一篮鸡蛋,给我取了个大名叫“佳慧”。

开学那天,我扎着两根羊角辫蹦蹦跳跳跟着多喜去学校。

学校在下铺村。

那是我小小的人生里第一次见到了与家里完全不一样的情景,也是第一次发现我与别人不一样。

多喜拉着我的手走进学校,好多孩子围上来,他们用好奇的眼神盯着我。

良久,一个孩子说:“这就是上铺村傻喜子的闺女,也来上学了。”说完哈哈大笑,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

我来时那喜悦的心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被淹没,我羞愧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扯着衣服的下摆,泪在眼睛里打转。

多喜则满校园追着那群起哄的孩子嗷嗷乱骂,孩子们见多喜被激怒了,更加肆无忌惮,越发张狂地戏弄多喜。

多喜似乎浑然不觉,在追赶中越发因气急而狼狈不堪。

我的耳中穿过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声,“傻喜子”这三个字像利箭一样扎在我年幼的心上,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种异于常人的屈辱,抬腿跑出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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