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征根本没想到时宜会跑。在他眼睛里,捏着周生辰这一个把柄将她诱来北京,以她从前一向乖顺柔静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她会像当年跟着他去见张作霖一样,穿着旗装乖乖在后院里头等着被送进宫去。
这想法即使是在戏园子里见到周生辰后也没被动摇。漼征以己度人,觉得女人不过是往上爬的登墙梯罢了,漼时宜也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必没有人会因为她而去得罪马上就要入主紫禁城的张勋。
因此他在没有见到时宜来请安时,以为她是病了。等到去了北面屋子里外一看,又见着院墙上搭着的一道竹梯,才明白过来这死丫头是跑了。
漼征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瞪着空空的一间房动也不能动,跟着服侍的人以为他是被惊出了癔症,着急忙慌地跑去宣德门边的医馆里请了老中医来。
几根细银针扎进去,漼征这才还魂一样吐出一口气,胸口起伏也渐渐平稳。
“去,去把刘元请来!”漼征说,又觉得不妥,“算了,我亲自去!”
刘元在北京城西边郊外买了处小院。他从哈尔滨来时找人带着寻住处,起初是看中一间公寓的,地段好价格也合适,但此人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毕竟留着辫子,住公寓失了大清的面子,就舍了地段,往郊外去定了老宅。
这地方电车没有站头,黄包车拉又太慢,漼征等不及,自己打马往郊外跑。马鞍没来得及上,跑在泥地上时颠得厉害,差点就给他颠得滚下马去。
刘元正在院子里教他刚得的八哥说吉祥话,好容易听到鸟说了一句“您吉祥”,后面半句“贵体安康”没说得出来就被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打断了。
“刘大人,时宜那死丫头跑了!”
刘元逗鸟的动作一顿,他将竹棒搁在一边,将笼子里的食和水添满,这才给了漼征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往堂屋内走。进屋后刘元没着急说话,下人上了茶,他就端着盖碗慢慢地撇茶汤上的沫子。
他是不急的,与漼征搭上虽是看中漼家女儿日后进宫为妃的好处,但这层关系若是没了,对他也无甚影响。他一个搞军火的,工厂生产线上躺着的枪管子已经够将来封个什么提督什么王了。
“何时的事情,找得回吗?”刘元将茶沫撇到一边去,抿了两口搁在一边。
“想必是昨日夜里,刘兄可有良策?”刘元茶也不喝,用力捏着桌子的一角。
与小皇帝的亲事是定下了,现在人消失不见,借刘元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敲锣打鼓地到街上去寻人,这才急忙来找刘元商议。他以为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见姓刘的一碗茶喝得自在悠闲,心里已经凉了七八分。
果听得刘元说:“那日你请张巡阅使听戏,非将漼时宜带着去现眼,听说那日周生辰也在?”
“是……”
刘元眼皮子一掀,懒懒的不想再管,“漼兄,我这话你恐是不爱听。先头我说过什么,这漼家女儿是周生辰在哈尔滨金屋藏的娇,好容易骗来北京了你不放在屋里关好,拿到人眼面前去晃悠,现在没了,你说该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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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阅使到了北京后日日进紫禁城里头请安,臣子的架势早已经摆出来了,只等摸清了各国使馆的态度,再等康有为这样的老臣在京城里汇合,便准备起事。
从西郊出来,漼征像个被霜打烂了的茄子。得罪了宫里头事小,毕竟小皇帝现在还是个平凡人,没能真的被拱到龙椅上去。但得罪了张勋,这事儿就十分不好说了。他明白这次是自己行事草率,但心里的茫然惶恐最后都成了一股怨气,直冲着周生辰去了。
徐州来的督军都住在长安街的饭店里,漼征打马到饭店门口,正愁着要怎么问到周生辰的房号,便见到他正从大堂往外面走。
“周生司令!周生司令留步。”漼征拦上去。
“漼大人。”周生辰见是他,也不诧异,脚步一转在大堂吧里挑了个安静角落,示意漼征坐下。
周生辰知道,若时宜一走,即使是榆木脑袋如漼征,几个弯转一转也知道该找的人是他。于是他托杨邵将时宜送至上海,自己则留在长安街等着漼家人来。他在房间里听得街上马蹄声响,探头一看果然是漼征,便下了楼往大堂外面走。
漼征不与他再绕弯子,怨气让他的脸显出一副凶狠扭曲模样,“周生辰司令这强抢民女的事做得倒甚是熟练。”
“当初登报说我强抢民女,如今又登门再说一遍。怎么,漼大人何时做了市政厅的法官,要直接给我定罪?”
“若是张巡阅使知道此事,你猜他会如何?”
这是在威胁了,周生辰手一按腰间配枪,“漼征,上一次袁世凯复辟,从坐上龙椅到被赶下去只有三个月。这次张勋要再来一遍,你猜猜这龙椅能热上多久?”
漼征摸摸自己刚剃得光亮的头皮,“周生司令这话,是要造反?”
来来回回都还是这些扣帽子的说法,周生辰两道长眉拧在一起,“如今是共和,我为民国政府下的正统司令。倒是你,急着将族人往紫禁城里送,又一口一个‘皇上皇妃’,要造反的究竟是谁?”
“漼时宜已经被许了人家,如今凭白消失踪迹难寻。我这做长辈的也只能对外说她不守妇道,同人私奔,”漼征立起来,阴恻恻地,“若是寻回来,是要祖宗家法处置的。”
“何为狗急跳墙,我今日算是在漼大人这里见着了,”周生辰不怒反笑,“你有时间同我在这里打嘴皮子的官司,不如想一想若是张勋失败,你自己一颗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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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实则也没有十分的底气。
张勋此次进京带着的亲信虽只有五千,但在徐州督军会上时,各省的督军大多是不阻拦的意思。到了北京后他拜访各国使馆,公使们也都未表态。现在这状况下,不表态便是带着默许的意思。张勋由此更添了底气,与康有为、张镇芳这样的遗老来往更加密切。
溥仪才十一岁,坐回王位也是个傀儡。若是张勋真的掌了权,后边的日子要如何过,对于如今叫着共和的人要如何处置,都是未知之数。
但周生辰对着漼征,半点犹疑也不能露。前路不清,他唯一确定的就是要将时宜送离这是非之地,而后如何,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最差不过再领一次兵,拼一次命,将这龙椅掀翻了去。
日子在这样的拉扯中过到入夏。
公历七月的第一天,紫禁城门大开。宫中连下八道“上谕”,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易五色旗为龙旗。
街上站着的都是长辫子的军人,擎着清一色的正黄旗。没有一个人敢穿新式的衣裳,街面上店中的长袍马褂被一抢而空。那些早剪了辫子的男人,慌忙将家中妇人的头发剪了一半顶在脑袋上,将五色旗拿到市口上点火烧得干干净净。
周生辰走到河口,面对着依旧川流的京杭运河,身后是北京城中的山呼万岁。
时宜来到轮船甲板上,海风渐息,她看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陆地。有人在惊呼什么,跟着响起零落的掌声。她将手搭在额前眺望,伫立在自由岛上的钢筋铁骨的巨大雕像近在眼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