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梦游记
◎艾守斌
一抬头,我和月亮都愣了一下。我觉得,那晚的月亮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出奇的亮。尽管她还不是那么圆满,有一段隐隐约约不完整,但她高挂在幽蓝的天空上,就像夜的眼睛。对,她那眼仁——那棵桂树,树下那个拎着斧头不停砍树“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的吴刚,都能看得很清晰。我和月亮对望着。月亮也知道我在看着她。除了李白,三更半夜爬起床看她的人应该不多。月亮大瞪着眼睛,上飘下移,努力地避免被偶尔飘过来的云层遮蔽住。有几块灰灰白白镶着红边的云彩很顽固,它们团团缕缕手牵着手,想把月亮给包裹起来,但只纠缠了一阵,就被月亮给挣脱了。挣脱云彩的月亮愈发清亮,似乎云彩如丝绸般有擦拭功能。月亮不希望云彩打扰,因为月亮也想搞明白,这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半夜不好好在家里睡觉,跑出来蹲到碾子上干什么?月亮知道很多夜里的秘密。如果你能站那么高的话,相信你也会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许多秘密。比如有人趁夜黑干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以为把门关上,把窗帘拉上,这样别人就听不到看不到了。人能够瞒人,但瞒不住月亮。他不知道月亮的视力有多好,你就是把地再往下挖一万米深,月亮还是能够一样清晰的看到地底下的你。月亮的眼光能够贴在墙壁上,屋顶上,能够通过瓦缝,砖隙钻到屋里去,把人的秘密看得一览无余。有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其实月亮眼皮子底下也没秘密。老光棍汉半夜起来,蹑手蹑脚顺墙根溜到邻居后窗户下,偷窥女邻居洗澡。第二天,见了女邻居他还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地和人家打招呼,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谁知他一抬头,昨天晚上盯过他的那面月亮,在西边天上正看着他呢,似乎在问他,敢不敢把你昨晚被荆条剌伤的胳膊亮出来说道说道。他一时禁了口,躲到屋里不再出来。
月亮是一个娴静的女子,日复一日守护着夜晚的安静平和。她静悄悄地移动,不让树影发出一丝扰人声息。她不像太阳,一年里总要有一段时间热得把人烤个半死,又有一段又不温不火让你干着急。月亮一年四季都一样待人,虽然有圆有缺,但她始终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向着人间,从不忽冷忽热耍小性儿。她用母性的柔光抚摸她看到的一切,这抚摸有催眠作用,经过之处马上就平静安详下来,令生命得以在无障无碍的状态下茁壮成长。
月亮没明白我蹲在碾子上的原因,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跑到碾子上。我和月亮对望了一阵子,低下头开始打量眼前的一切。碾子在我家左边,处在村庄中心。对面是两口池塘,两口池塘的中间是条通向村庄外面的泥土路,上面留着过往人畜深浅不一的脚蹄印,路两边杂长着柳树和杨树。这些高的或低的树,季节阳光雨露风霜一样对待它们,没有单独给哪一棵增加,也没有故意给哪一棵减少,但有两棵柳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长得躯干弯曲斜向水面,又昂着头硬撑着没有倒到水里。这两棵歪柳树,这样活一辈子下来,要比别的树多掏多少力气,多消耗多少养分啊。你看,那些站得直的树,此刻都在借助地球引力,头靠头肩并肩安静放松地睡觉,均匀的吐纳,而那两棵歪树,同样因为地球引力,它们就是睡觉也要努着力,用根紧紧抓着泥土,生怕一松劲掉到水里。更有一些不懂事的人,还把从水塘中捞上来的烂东西趁势搭在歪树身上,真是过分。
一只大花猫进入我的视线,它半翘着尾巴,顺着邻居家的隐壁墙往东走,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从来猜不透也不屑于去猜猫的心思,但猫给人一付城府高深的感觉。智者不言。事实也正是这样,猫能够把人看透。因为猫和人的作息时间是反着的,人夜里睡觉,猫夜里工作,猫看人的时候,人大多处在自然放松的状态------睡眠之中。再擅长伪装隐藏的人,只要真正进入睡眠状态,本性本相自然显现,被猫看个通透,人的那些心思猫都清楚。所以心虚之人最好不要和猫对视。
这只猫不知道当时在琢磨啥事,或许它想到碾子下干什么,我挡了它的道。当它发现我的时候,看得出它有点意外。它停下脚步盯着我,扭动脑袋,放下尾巴,两只眼睛放着绿光。它片刻功夫就认出了我。乡下的猫满庄跑,庄上的谁它不认识?猫看透了我,知道我和它要干的事并不相干,便不再搭理我。猫夜里重要的事多着哩,哪有功夫理一个毛头孩子。它丢下碾子下边的事扭头往池塘边去了。
池塘南岸是一片秧田。墨绿的秧苗一株株一行行站得整整齐齐,在月光下蓬勃拔节,又像列队准备接受检阅,四处弥散着秧苗清新的生命气息。天地以阴为主以阳为客。这世上的生命,大多是靠阳光孕育,而利用夜晚生长,正所谓阳道生,阴道养。只要水肥充足,盛夏的作物一夜长高一两公分很正常,毕竟它们的株体生命也就几十天时间。这时候,刚才往池塘跑去的那只花猫,又在秧田边出现。它一动不动盯着秧田边的一个地方。有那么几秒钟,一个忽明忽灭的亮点从花猫盯着的秧田里升起——是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在升起的地方盘旋一圈,没有理会花猫,又一明一灭地拖着金黄色的线段朝池塘飞来,逗引得花猫也紧紧跟随。萤火虫飞到池塘边生长的一丛茭白上,盘旋起来,就像谁打着灯笼在寻找丢失的东西,又好似要用金黄色的线段把茭白修长参差的叶片束缚起来。这时,第一只萤火虫经过的地方,池塘边茭白丛、菖蒲叶中,又陆续飞起来三两只同样放着亮光的萤火虫。这些屁股后面闪着警灯的小飞虫,好像提前有过约定,一齐飞到池塘上空碰头,然后各自拖曳着亮光四下飞去。花猫跟着一只萤火虫到水边,几次举起前爪想抓从头顶飞过的萤火虫都不得。最后,萤火虫落在一片茭白叶子上,收起了亮光,花猫觉得无望悻悻离去。
我感觉身上有潮气飘落,屁股下边的碾子更加冰冷,不由得抱紧了双臂。身后传来谁家公鸡打鸣,先是咕咕两声低音前奏,随后咕咕咕三声高腔,清晰又拖长。我这才意识到天还没亮,我也醒悟过来:我这是在发癔症啊!把月夜当成了白天,以为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此时,月亮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天一下子黑很多,远近的树木、房屋、柴草垛都成了黑黢黢的影子。我跳下碾子就往自家大门奔,似乎感觉身后伸来无数双抓我的爪子。
若干年后,当我捧读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读到克莱夜游一节,瞬间勾引起我少年时夏夜梦游的经历。虽然那晚跑回床上后我还在害怕,但宁静空灵的夏夜自然之美,却成为以后让我反复咀嚼的精神食粮,值得。
原刊于《正阳文学》第20期
作者简介:艾守斌正阳县建工集团副总经理,擅散文写作,兼事诗歌;有多篇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来源:阳光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