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时分,老王给端旺打了个电话。
“我晚上想回趟老家住几天,你拉我去。”
“晚上?”
“嗯。”
挂了电话,端旺心想:老王还有老家呢,没听他说过。
老王是端旺的房东,每个月末,他都会爬上筒子楼,穿过长走廊,来到室找端旺要房租。端旺一听到鞋底拖地、及大声咳痰的声音,就知道老王来了。
要完房租,老王会招呼端旺和万顺去下面小饭馆吃顿饭。
时光荏苒,端旺来上海已经四年了,四年里一直租老王的房子。
老王是个好人。端旺和万顺刚来时,一听万顺是个孤儿、两人相依为命,就动了恻隐之心,房租一月一交,还减免了一些。
时间长了,老王和端旺酒桌上很相投,成了朋友。
老王看到乞丐就给钱,不管是真是假。他尤其对天桥下抱孩子乞讨的那个女人特别照顾,每次路过,都给十块以上,还常嘘寒问暖,问孩子是否吃得好、穿得暖,有没有钱花。
女人三十上下,皮肤很黑,怯生生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摆弄孩子,她好像是先天脑瘫,膝盖是对着的,走起路来像一只猩猩。
端旺还曾跟老王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端旺来接老王,老王只带了一个背包,没有别的行李。
“你儿子不去?”
老王似乎有些疲惫,他摆摆手,没有说什么。端旺看到老王的眼圈发青、肿胀。他知道,那是他儿子打的。前段时间,老王要卖房子,他儿子不同意,发了疯,动手把老王给打了。
一路上,老王都没怎么说话,他一直闭目养神。五十多岁的人,头发花白,皱纹横生,看着像七十岁。老王经常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的心事来自于儿子。
老王卖房子,就是为了儿子,他的病情不稳定,时不时要住院、吃药,很需要钱。
他儿子吸过*,刚从戒*所出来,现在在家啃老,终日无所事事。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患上吸*应激障碍,精神上有些问题,经常对老王辱骂,甚至殴打。
又是*。端旺时常想,*品真是跟他有缘分,他通过*品认识了那么多人,又失去了他们,他甚至觉得*品要影随他一辈子。
老王走了,他儿子会不会饿死?端旺心生疑虑。那儿子端旺见过,就躺在床上,不管冬天还是夏天,身上总要盖着东西,他就把自己裹在里面,打游戏、吃饭、抽烟。吃完饭,盘子放在床边,老王给他收走。
老王咳嗽起来,他咳出一大口痰,从窗户里吐出去。他深呼吸后,睁开了眼睛。
“端旺,我还有个女儿。”
什么?端旺不由得减速,回头看老王。
“我有个女儿,很多年没见了,”老王继续说,“这里有三万块,你拿着,这里有地址,帮我转交。”
他递给端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张存折,还有一张纸。
“没听你说过呀!”
老王没理他,又拿出一个存折:“这张存折是给我儿子的,你帮我给他,都是卖房子的钱,我也不敢跟他说。”
“你早晚得说呀!”端旺接过存折。
老王显得很疲惫:“唉,不管了,卖都卖了,到时候你多帮忙,关照下他吧!”
关照?把他儿子打一顿,送精神病院么?端旺心想。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父亲居然能把儿子养成这个德行。
“女儿很多年没见,你怎么不去找她?”
但老王又不说话了,他又闭起了眼睛。
这是怎么了?端旺很纳闷。
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房内透出来的光,勉强能照亮路面。路面坑坑洼洼,端旺一边开一边心疼车。
沿着村道来到了村尽头,停在一座破房子前。房子实在很破,青砖青瓦,灰色木头门,简直像来到上个世纪。
老王下了车,他拿着手电筒,走到门前,回头跟端旺说:“我就不留你了,家里也没收拾,你回吧!”
说着,朝副驾驶扔了一百块。
“不用啊!”
“拿着吧,你也不容易。”
返回途中,端旺开得很慢。老王今天很怪,样子怪,话里也透着怪异,他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突然心里慌乱起来。
不行。车子开到中途,端旺又返回去了。
到了老王的破房子前,他发现房子根本就没有开灯。
也许这房子压根就没有灯。端旺心下一沉,呼吸开始急促。
他推门进去,漆黑一片,唯有堂屋内有一点光亮透出来。他走过去,发现是老王的手电筒。
他捡起手电筒,往上一照,照到了一双脚,沿着脚照上去,看到老王悬在了房梁上,脸上已然发紫,他眼睛微睁,表情像是在哀叹什么。
2
警察让家属去殡仪馆认领尸体,但小王没有去。端旺去给他送老王的存折时,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上裹着毯子,床边和地上全是泡面桶,汤汁撒得到处都是。
还行,还能知道买泡面吃。
“哎,该起了。”端旺喊他。
他转头看了端旺一眼,又转回去。
“你爸给你留了一张存折。”
听到这话,小王起身了,他把毯子扯掉,坐起来,又把旁边的泡面桶“呼喇”到地上。
一股类似臭屁的气味儿夹杂着烟气直冲鼻腔,端旺赶忙捂住了鼻子。
小王脸色灰*,胡子拉碴,乱发张牙舞爪地扣在头上,像顶着个破墩布。他先点了一根烟,随后就朝端旺伸手。
端旺没理他,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啥意思?”小王歪着脑袋,皱起眉头。
端旺反问:“你他妈啥意思?你老爹上吊死了,人就躺在太平间,你不去给他收尸?你还是个人吗?”
小王低头笑起来,他喷出一大口烟雾,把自己笼在里面。
“跟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但我可以让钱跟你也没关系。”
小王抬起头,上下打量端旺。
“你谁呀,我家的事儿,你说了算吗?”
“你不帮你爹收尸,那就是不履行义务,按法定,他的财产可以酌情偏向另外的继承人。”端旺说。
“另外的继承人?咋的,你是我爸的另一个儿子吗?”
“你不知道你有个姐姐吗?”
“姐姐!”小王一下子站起来,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但又面露疑惑,坐下了。他发了一会儿楞,问端旺,“你知道什么?”
“老王告诉我,他有个女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他没有说,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端旺心念一转,没有把地址的事儿说出来。
“姐姐,姐姐……”
“这么多年,我都快把她给忘了……”他喃喃自语。
随即,小王又冷笑起来:“王昌斌这个老混蛋,始终没告诉过我姐姐在哪里,他怕我去找姐姐,去公安局揭发他。”
“你在说什么?”端旺不明所以。
小王脸上阴晴不定,目光里恨意渐渐聚集,他咬牙切齿,回忆令他愤怒异常。他抬起头,问端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家这么造,老王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溺爱么?”
小王摇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始终抓着他的把柄!”
“把柄?”
小王一抬腿,又倚在床上:“告诉你也无妨。老王不是我父亲,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爸爸,还赶走了我姐姐。”
3
小王仍旧记得姐姐的样子,宽脸,小眼睛,厚嘴唇。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小王曾问爸爸,爸爸告诉他,姐姐小时候得了病,病好了,腿就瘸了。
姐姐看上去总是不高兴,见到爸爸就垂下眼睛。这时,小王会拉一拉姐姐衣角,姐姐就笑了,把他的小手握得很紧。
每天早上,爸爸都会带着小王和姐姐去城里的天桥下,跪在那里乞讨。面前铺一张布,上面写着字,布上压着一个铁盒子,人看着可怜,会往里扔钱。姐姐跪着,小王站着,每天到下午六点。
姐姐有时会偷懒,不跪,蹲着,被爸爸发现,就要挨打。
小王那时懂事了,知道心疼姐姐,他乞讨时会哭,朝人家喊:“我姐姐腿疼,可怜可怜我们吧!”姐姐搂着他也掉眼泪,给钱的就多了。
爸爸时常会带一些不认识的小朋友回家,那些小朋友都呆呆的,小王跟他们玩,他们也没有反应,他们待了几天,就被人领走了。小王问爸爸,那些人是谁,爸爸说那是小孩们的爸爸妈妈。
老王是爸爸的朋友,时常去家里。他特别喜欢小王,来了就要抱他。
那时年幼,记忆是碎片化的,但父亲死掉那一幕,深深印在小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爸爸死前,小王看到老王和他正在说话,他们语气很激烈,快要吵起来了。但那时小王突然来了一阵困意,他很快失去力气,眼前越来越模糊,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睡醒后,爸爸已经死了。他就趴在卧室地板上,睁着眼睛,头下面泼开一滩血,身旁是一把斧头。小王看到老王正跪在地上,拼命用破衣服去擦那些血迹。
姐姐抱着他,和他一起缩在床上,她面带惊恐和泪痕,捂住了小王的眼睛:“别看,不要看。”
从那以后,小王和姐姐的监护人,就变成了老王。老王在那所房子里住了下来,不让他们去乞讨了,他给小王起了个名字,叫“王秉安”,随他姓,拿他当了儿子。他还送他上了学。
而姐姐却在一个早晨,和那几个乞讨的孩子一样,消失了。王秉安问老王姐姐去哪儿了,老王说,姐姐嫁人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姐姐走后,王秉安就像失去了母亲。他总是哭着找姐姐,对老王的抚爱无动于衷。
有一天,老王喝醉了酒,看他哭哭啼啼,就失去了耐性,抓起棍子就要揍他。
王秉安躲在角落,停止哭泣,突然说:“我知道,你杀了我爸爸。”
老王一下子愣了,扔掉了手里的棍子,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返回来,眼睛死盯着王秉安,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王秉安也盯着他。老王的脸渐渐变得灰白,恐惧让他的眼睛失了神。他耷拉下脑袋,灰溜溜地出去了。
王秉安以为老王会打他,但是他没有。从那以后,他没再管过王秉安,无论他做什么,老王都由着他。
王秉安有恃无恐,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在家里,他对老王随意辱骂,管老王叫“杀人犯”,老王始终无动于衷。
那房子后院埋着死人,老王却仍旧住在那儿,一住就是好几年。王秉安经常做噩梦,梦见父亲从后院的土里爬出来,来敲他的窗户。
直到王秉安上初中,他们才搬到城里。
现在,老王吊死在那座房子里,王秉安觉得是死得其所,他的罪恶从那里开始,理应从那里结束。
王秉安的话,端旺半信半疑,老王那么好的一个人,实在不敢想象曾有如此不堪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呢?”端旺问,“老王毕竟杀了你父亲,你长大后,就应该去检举他、揭发他呀!”
“报警……”他掂量着这两个字,旋即冷笑,“他供我吃,供我喝,给我钱花,我为什么要报警?我就折磨他,让他用下半生来赎罪,就像现在,自杀才趁我心意呢!”
“你想过这种感觉没有?”王秉安像一滩泥,顺着墙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每天和杀自己爸爸的人同处一室,想要去报警,甚至想要杀了他,但却又做不到。我胆小、怯懦,是个没用的人。
“为什么我这种没用的人会生在世上,为什么别人有爸有妈,有人爱,而我却亲眼目睹爸爸被人杀死,还要跟仇人生活在一起?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被人夺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喃喃自语起来,眼里的光消失了,神情委顿。
“我这里有你姐姐的地址,你要去见她吗?”端旺问他。
他侧过身,面对着墙,把身体蜷缩起来,什么也不说了。
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肯定是没有按时吃药。他认为自己没病。老王都是把药磨成粉,悄悄放进他水杯里。即使如此,他也时常精神失控。
4
既然儿子不去给老王收尸,那他就去吧,毕竟相识一场。端旺把尸体领出来,火化了,直接把骨灰盒存在了殡仪馆。
等万顺熟睡后,端旺悄悄起身,开车前往老王所谓的那个“老家”。
王秉安的话,他一开始是不信的,他有戒断精神障碍,多少有些不正常。但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或许就是真的。他的描述又那么真切,听上去不像是精神病人的臆想。
更重要的是,老王自杀了。儿子的精神折磨会让他自杀吗?人不会那么脆弱的,除非有别的原因。
报警。端旺想过,但脑子里太多疑问,令他难以下定决心。
唯一的办法,就是挖出尸体,亲眼见证一下。
把那具尸体挖出来。这个想法是突然跳出来的,端旺也吓了一跳,可想法在他脑海里盘桓,他控制不住。他对此涌起强烈的好奇。
深夜,村里漆黑一片,端旺把车停在道上,走路进了村子。
他把手电筒的光调暗,尽量放轻脚步。他的左边是房子,右边就是庄稼,风卷过来,庄稼在黑暗中晃动,像有人在里面走。
脚步惊动了一只狗,它的嘴伸出门,朝端旺小心吠叫。
除此之外,四周寂阑无声。
破房子到了。端旺推开门,绕到了房子后面,手电筒照到了那棵榆树,很粗,很高,光晃出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端旺拿一根棍子,绕着榆树画了一个圈,画完就挖起来。他相信不会很深,不会挖太长时间。
土是板结的沙质土,很硬,一开始不好搞,费了一小时,只挖了半米,端旺歇了好大一会儿。后面土就软了。
又挖了半米,铁锹铲到软绵绵的东西,是破棉絮,还有烂衣服,全变黑了。拨开碎布片,里面露出一段胫骨。
端旺继续挖,很小心地,尽量不让铁锹触及骨头,不一会儿,一具完整的骸骨露出来。骸骨是侧身,缩着的。端旺从下往上看,看到死人颅骨的枕处有一道竖形裂痕,很深。
端旺累坏了,他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抽,冷风吹动他嘴前的火光,黑夜中唯有烟头在明灭。
他又打开手电筒,重新看了一眼尸骸。
接着,他铲起土,仍然很小心地,往尸骸上埋土,埋上之后,他在埋尸体的四角插上了四根短木棍。
但第二天,还未等端旺报警,他却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里说,王秉安打了人,现在在警局,让他赶紧过来。
到了警局,端旺看到王秉安正坐在椅子上,手被铐住。旁边是个中年女人,手上拿着冰袋,正在一边敷脸一边跟警察讲话。
中年女人是二中的老师,她说上个月跟老王签了合同,今天是上门询问交房的事儿,敲开门发现只有一个年轻人,老王并不在。
王秉安一听是来看房的,就往外推她,女人跟他吵起来,他冲上去就打她。
警察询问王秉安,他什么也不说。
“吸过*,这儿有点问题。”端旺指了指脑袋。
中年女人说,她已经找好了装修公司,钱都已经交了,好不容易看好的房子,现在却出了这种事情。
端旺只好让她放心,房子一定腾出来,给他们点时间。在警察的劝说下,女士答应了,让端旺半个月内腾出房子,不然就起诉。
本来是要拘留的,因为王秉安精神有问题,免于处罚。端旺向女人道了歉,并赔偿了她一些医药费。那女人很明事理,没有过分追究。
女人走了后,端旺又坐下来。
“有个凶杀的案子,想跟你们说一下。”
“杀人?”警察面面相觑。
端旺把王秉安的讲述,还有自己发现尸体的过程告诉了警察。
“你怎么可以私自去挖尸体,这不破坏现场吗?”民警手指敲着桌面,“违法的!胆子也太大了!”
端旺揉着脑门,一时语塞。
“我以为是假的,而且这事儿跟我朋友有关系,我一时糊涂,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所以……不好意思。
“但是我挖的时候很小心,没有破坏骸骨,因为是侧躺,尸体的软肋骨和指甲等部位都完好,提证应该不受影响,尸体周围我都放好了标记。”
“你到底是干嘛的?”民警感到不可思议。
端旺有些犹豫,还是说了:“以前干过警察。”
5
好人老王曾经是杀人犯。这让端旺觉得,人真是可怕,能够不动声色,隐藏这么多秘密。他还有什么秘密呢?也许端旺永远无法知道了。或许老王早就决意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里。
从派出所出来,走过天桥时,他看到那个先天脑瘫的女人抱着孩子,和一群警察站在一起,警察拉着她走,她有些不情愿。
端旺下车,走过去问:“警察同志,咋回事?”
“有人说她涉嫌拐卖儿童,怎么了?”
“没怎么。”
女人哭了,却不说一句话,她会说话的,端旺听过她讲话。但此时面对警察,她却像失语了一样,一直在摇头。
端旺站着看了一会儿,在女人铁盒里放了一张五十元,就离开了。
过了两天,他看到这个女人上了本地新闻。新闻里说经DNA鉴定,证实小孩和女人是母子关系,女人也有丈夫,两人正常婚娶,一切不涉及买卖。
文章还说,那些拐卖孩子、将其致残去乞讨的事件,经证实绝大部分都是谣言,公安机关曾多次组织检测乞丐和孩子DNA,基本都有血缘关系。
关掉新闻,端旺陷入想象。他在脑海中看到女人抱着孩子,一瘸一拐跟在丈夫后面回到一间破房子里,房子家徒四壁,丈夫在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扔东西。女人坐在门边,望着外面发呆。
警察试图询问王秉安关于案件的细节,但他拒不配合,始终一言不发。
“没办法,只好先去找王秉安的姐姐了,”民警说,“你不是还要给她送钱吗,一块儿去吧!”
“尸体取证那边呢?”
“不着急,先找到姐姐,查明死者身份。”
地方很远,到了已是中午,一个在国道边的村子,房子全是用石头垒成,周围是山,山上没树,也全是石头。村子没有道,开不进车去,民警只好将车停在了之前的加油站,走路来到村子。
他们打听着,找到了老王女儿的家。她的家连石头都没有,是土房子,大门的其中一扇掉了,另一扇也锈迹斑斑。端旺抓起铁环,砸了砸门。
先是一个小男孩跑出来,看到我们又跑了进去。随后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是个跛脚,手里抱着个小女孩。他们给端旺的第一印象就是黑,皮肤很黑,灰土土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恐惧。
“谁呀?”女人问,她怀里的女孩哭起来。
民警亮明了身份,女人把他们领进了屋。万顺拿出糖,给两个小孩一人一块,把他们领到院子里去了。
“我儿子,他喜欢小孩。”端旺说。
女人这才不张望了,眼睛落在端旺和民警身上。
民警说:“你认识王昌斌吧,我们了解到他当年杀害了您的父亲。”
女人吓得站起来,她的身子直晃,一直往后退。
“你别怕,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是你弟弟告诉我们的,王秉安。”
“弟弟!”她这才站住,眼睛亮起来,又蹲下了,“他好吗?”
王秉安此时正被端旺锁在家里,本来想带他来的,但他对端旺的话毫无反应,一言不发,死活不肯出门。
“他很好。”端旺只好撒谎。
“他应该很好的,”女人很欣慰,“王叔那么喜欢他,把他当儿子养的。”
“王昌斌为什么杀你的爸爸?”
女人很惊讶,随后脸上才恍然松弛下来。
“我弟弟跟你说的吧,这个小傻瓜,他什么都不记得。赵安俊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他是个人贩子。”
“看到我的腿了没,她摸着自己的小腿:“是赵安俊打折的,他打折我的腿,就是为了让我去要饭。”
6
王秉安的姐姐没忘自己的本名,她叫*蕊。被赵安俊拐了之后,她一路跟他说:“叔叔,我叫*蕊,我爸叫李家康,我妈叫陈玉英,我还有个哥哥,你别拐我了,你送我回去吧。”
那时她六岁。
拐来后,赵安俊显得为难,丫头太小了,当媳妇不合适,卖也没人要,干脆就留下来。
留下来就是当乞丐,赵安俊有四个小乞丐,他们有两个是瘸子,一个没胳膊,另一个是瞎子。所有孩子都叫赵安俊“爸爸”。
当乞丐,*蕊就得少点什么,这么好的丫头,不能太残疾,以后还得卖了给人当媳妇。
赵安俊盯着*蕊的小腿看。
*蕊三个月没有下床,一开始她哭、喊,后来就不喊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管怎么喊叫都只能变成回声,又钻回自己的耳朵。
她开始变得沉默了,和其他小孩一样,染上了茫然这种不治之症。她的童年,在对伤痛的麻木中枯萎掉了。
三个月后,*蕊就瘸了,她的小腿变成了内八,走起路来像个猩猩。她和其他四个小乞丐,每天去市区乞讨。
赵安俊每隔几个月都会拐来一个孩子,他们被赵安俊一一卖走。每卖走一个,*蕊就替他们松一口气,毕竟离开得全须全尾,要是留在这里,也会被致残。
*蕊十岁时,王昌斌送来一个婴儿,男婴。
王昌斌和赵安俊是相熟的朋友,赵安俊告诉王昌斌,贩人是个好买卖,挣钱多,劝他一起干。那时王昌斌滥*,一屁股债,答应入伙,王昌斌负责去拐,赵安俊负责卖。
“你从哪儿抱来的?”赵安俊很高兴,“这回好了,那大买主说了,男婴最好。”
“医院偷抱出来的,”王昌斌说,“老赵,你先把钱给我,让我救救急。”
当初他们谈好了的,王昌斌拐一个,赵安俊按人给他钱,男婴最贵,一个八万。
赵安俊给了王昌斌五万,后面那些,等买主结了尾款再给。
但事出有变,买主临时变卦,不想买了。一时之间,赵安俊又联系不到合适的买主。男孩每天吃喝拉撒,花销也不小,赵安俊犯了难,找王昌斌来商量。
“老赵,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给你当儿子得了,你看,这孩子长得多精神!”王昌斌指了指*蕊,“让小妮儿抱着去要饭,一天肯定不少挣,说不定街上就找到买主了。”
好主意!赵安俊拳头砸在手掌上。他把孩子抱给了*蕊。
男婴一看到*蕊就笑了,*蕊却哭起来,她凑到孩子耳边说:“弟弟,你是我弟弟。”
*蕊这一抱,就不愿撒手了,她当起了小妈妈。她甚至想自己能快点长大,成了女人,那时就可以用奶水喂他了。她就是那么爱他。
一晃四年,男婴长大了,*蕊也长成了少女,举止投足也有了女人的样子。赵安俊的眼睛开始不老实了,一个劲往她的身上瞟。
那天,赵安俊把*蕊叫进了房间,说给她买了件新衣服。
*蕊拿着衣服,说回房间换,赵安俊非让她在自己房间换。*蕊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浑身发抖,看着赵安俊离自己越来越近。
*蕊一直在哭,在喊,她不是疼的,她只是想声嘶力竭,把*儿喊出去,挣扎出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种罪恶,它恶心、肮脏,绑架着她,不让她走。
“姐姐!姐姐!”弟弟在外面喊,不停用小拳头砸门。
王昌斌又来了,他抱起弟弟,亲了又亲。王昌斌喜欢弟弟,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好吃的。其他人没有,唯独弟弟有。
赵安俊则正好相反,他讨厌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子总是缠着*蕊,坏他的好事。他今天叫王昌斌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处理他。
“不行就留下,”赵安俊睥睨着他,“妈的,看到他欢蹦乱跳的,我就来气。”
王昌斌愣住了,他放下男孩,说道:“别了,你不是当儿子养嘛!”
“谁他妈当儿子养?”赵安俊说,“你想当儿子养吧!这么些年,你就拐了这么一个,还是个累赘!这样,我看你挺喜欢他的,这些年的养育费就算了,你把那五万还给我,把他领走!”
“我哪有钱?”
“那我就得让他去讨饭!”
*蕊听了,立刻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往外跑,她一个瘸子哪能跑呢?两步就倒了。赵安俊跟上,一脚踢开她,把弟弟拽了过去。他拿出一杯水,往里放了一些白色粉末,给男孩灌了下去。
*蕊起来,慢慢往屋里挪,她扭到了脚脖子,又被踢到了大腿。
回到屋里,她正好看到王昌斌拿起斧头,劈到了赵安俊的头上,赵安俊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后来,我和王昌斌就把赵安俊埋了。过了两年,王昌斌找了个亲戚,把我嫁到了这里,我想带着弟弟,他不让。”
女儿突然跑过来,钻进她怀里。她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辫子,抱着她一边摇晃,一边讲述:
“我记得我的家,像是在城里,又好像是农村,反正是开超市的,我在外面玩,赵安俊把我拦腰抱起来,我就看到,我家的超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那时是中午,妈妈在做饭,她应该做的是炒饭,那股香味儿,我至今忘不了。”
7
端旺把存折给*蕊,她没有要:“你能不能先帮我存着,等我用钱,我再跟你要,这要是被我男人看见,指不定怎么霍霍!”
“我想去看看弟弟,一时又脱不开身,你看看家里,”她环顾四周,“还有我这腿。”
她哽咽着,又说:“等农闲了,姑娘走利索了,我一定去。”
端旺和她告别,离开了。他看到女人抱着孩子,一直在目送他们。
尸体挖出后,法医忙着拍照、固定,采集提取。
端旺蹲在墙角抽烟。
民警走过来,和他蹲在一起。
“警察干了几年?”
“三年吧。”
“为啥不干了?”
“这种人渣太多了。”端旺朝尸体扬了扬下巴。
“那不是咱们的职责么?”民警推了他一下
端旺扔掉烟头,笑起来:“我心窄,当不了警察。”
“心窄?”民警转头也笑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查尸体有用吗?”端旺问民警,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反问。他是有些失望的,这起狗咬狗的凶杀案已经不再重要。
最重要的是被拐儿童的下落,找到*蕊和王秉安的原籍,可*蕊的证词里关键线索太少,赵安俊和其他人的信息她居然都不清楚,有关被拐孩子的细节也都忘了。
“不好弄呀,因为是二十年前,即使验了DNA,也很难确定真实身份。贩卖人口案,最重要的是抓到利益链上的一环——抓到人,可已知相关的人都死了。只能再去问问*蕊,或者走访附近群众。”
端旺很想把面前这堆骨头砸个稀巴烂。
房子交接后,王秉安被端旺安置到自己家里。
端旺用老王的办法,悄悄往王秉安水杯里放药,但他癔症的症状似乎并未减轻。他终日跟谁也不说话,每天就待在房间里,饭也吃得很少,人整个消瘦下去。
端旺见他不出房门,门就没有再反锁了。但出门上班,不在家的时候,他不让万顺回家,生怕出事。
端旺不知道,王秉安此时在经历着幻觉的侵袭。
幻觉在老王死后出现,起初不过一两次,这些天越来越多。而幻觉里出现最多的,就是老王的影子。他看到老王仍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帮他倒水、洗衣服,在厨房做饭。
后来就只听到老王的声音,他叫王秉安起床吃饭,喊他洗澡,听到他咳嗽一声,上班关门的声音,可等他起来,老王却不在。
这天,王秉安正躺着,突然就闻到了糖醋排骨的味道。
老王做的糖醋排骨,不会错的,他最拿手的,也是王秉安最爱吃的。
他起床,满屋里转,可哪有人呢?
老王明明已经死了呀!他死了!
可这股糖醋排骨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他重又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这些该死的幻觉!
“滚!给我滚!”他歇斯底里,大喊起来。
这时,原来戒断的症状出现了,他浑身像被绳子困住一样,骨骼和肌肉开始抽动,他开始感到冷、恶心,跑到厕所猛烈呕吐。
他忍受不了,突然想到存折里还有三十万。
“电话,朋友的电话……”他拨号时的手都是颤抖的。
吸完后,他小便都失禁了,开始狂笑不止,后来又开始哭。他到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两眼赤红,瘦骨嶙峋。
突然,镜子里的画面变了,变成了原来家的玄关。老王出现了,他脱掉了鞋子和工装,换上一件衬衫,像往日一样走向洗手间。他每次回家,都要先小便。
“他回去了……回家了……”他喃喃自语,打开门,跑出去了。
他来到原来的家,拿钥匙开房门,可房门早就换了钥匙,他疯狂地砸门、踹门,可门内毫无反应。
发完疯后,他的脑海在快速翻腾,努力回忆那个中年女人。
“那女的,二中老师……二中老师……”
回到端旺家,他从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塞进包里。
8
二中门口,正值放学,学生们一下子从校园里涌出来,乌泱泱往外跑,老师们也夹杂其中。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个疯子站在学校门口。
保安正在维持秩序,一个黑影突然从眼前跑过去,抓住了一个女老师,用水果刀抵住了她的脖子。刀在女老师的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学生们都被吓坏了,乱成了一团,他们大声叫嚷着,纷纷逃开,远远地看着老师被王秉安劫持着,往教学楼的角落里拖。保安拿着长棍,和几个男老师跟在后面。
王秉安的脑袋现在被疯狂全部占满。老王的死去,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理智。再加上他吸了*,早已神志不清。他挥舞着刀,威胁着人群,不让他们靠近。
“房子还给我,把我的房子还给我!”他朝怀里的女老师喊。
女老师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她根本就不知道王秉安说什么。她不是那个中年女人,她被平白无故卷进了一个精神病人最后的疯狂中。
学校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警车很快呼啸而来。
端旺回到家里,发现王秉安不在家,就慌了。他看到王秉安的房间乱成一团,有摔砸的痕迹,又从地上发现了注射器,他的心猛然一沉。
完了,端旺心想。
王秉安的枕头掉在了地上,枕头旁边有个*色信封。
他打开信封,是一封信,看字迹,是老王写的。
“儿子: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死了。我知道,你会很高兴,会拍案叫绝,因为我这个杀人犯终于死于非命,畏罪自杀了。我苟活这几年,备受煎熬,现在选择去死,也算是得偿我愿。
我是个罪人,这毫无疑问,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无法还清我的罪孽。
佛说,前世作恶,后世轮回要变成畜生。这很好,我要变成一只猪,因为你爱吃排骨。如果咱爷俩有缘分,你可以吃到轮回后我变成的排骨。
生啖我肉要是能泄你心头之恨,我愿生生世世轮回成畜生。
你没叫过我‘爸爸’,我知道我不配。但学校签字,父母一栏我能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很开心。
你跟我在一起,过得很痛苦,这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报警,让警察抓我,但离开我,你就成了孤儿。而我呢,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去自首,但想到你,没敢这么做。我们爷俩,都是软弱的人啊……”
端旺的手机响了,是万顺打来的。他听上去很惊恐,气喘吁吁。
“端旺,有人在我们学校劫持老师……”
“什么?”
“我看着,他好像是王爷爷的儿子!”
端旺挂断电话,立刻开车朝学校赶。
老王的遗书,被扔在副驾驶上。
“儿子,我对不起你,没把你养育成才,还纵容你沾上*品。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本就是个混蛋,又哪有教育你的资格呢……
儿子,我要死了,你一定要自立起来,多让你端旺叔帮你,他是个好人。你虽然吸过*,但我相信,你应该能恢复,你能重新站起来,你一定比我强……
“儿子,我得告诉你,我当年杀的,不是你爸爸,他叫赵安俊,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他强奸了你姐姐,还要把你弄残废,我为了救你,就把他杀了……”
学校门口围满了人,已拉上了警戒线,很多武警手持防爆盾,站在花坛旁边。其他民警在维持秩序,学生未来得及跑出校门的,都被他们赶进了旁边的教学楼。
很多记者长枪短炮对准缩在角落里的王秉安,他拿着刀,刀贴着女老师的喉咙。
“是你害的!是你害的!害得我什么都没有!你还给我,把房子还给我!你把王昌斌还给我!”
他全身抖动着,哭喊起来。
“王昌斌!王昌斌!你这个混蛋呀!”
端旺见状,从警戒线钻进去,朝王秉安大喊:“小王,你爸爸……”
“砰!”一声枪响在空气中炸裂,令所有人都护住了头。端旺看到王秉安的头猛然上抬,随后倒下了,额头上有个大洞。人质跑下来,跑进一个女老师的怀里。
人群开始骚动、尖叫,从端旺身边跑来跑去,只有端旺呆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纸——
“儿子,我才是你亲爸爸,当年我欠下*债,无力还清,只好从你妈妈那儿,抱走刚刚生下的你,换了五万块钱……
这些年,我曾多次想过,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我害怕,害怕你知道了身世,为了找你妈而去报警,我害怕面对你妈妈、爷爷、奶奶,更害怕你恨我,离开我。
儿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废物,连承担自己罪孽的勇气都没有……是我害了你呀!
“……我找到了你妈妈,向她忏悔,虽然她已改嫁,但仍想见你,她的联系方式,我会写在下面……”
天空阴沉沉的,正酝酿着一场雨,雨滴落在端旺脸上,端旺恍然,似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周围,人们都朝校园里跑去,奔向悲剧的结尾。
突然一阵疾风,端旺手里那张纸被吹走了,它渐渐飞高,打着旋儿,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上空飘零。作品名:《出租车司机:风中的遗书》;作者:荒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