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对很多人而言都只活中学历史教材里的剧作,被贴上一个荒诞派、“难懂”的标签,多数人看过也只觉得不知所云,却曾经使圣昆丁监狱里的囚犯们深感共鸣。而我读完之后,虽觉自己此刻仍是不能全懂,却依旧不免为之怔忡鼻酸,心知它的经典性不容置疑。
戈多是谁?
有一种说法是,“戈多”原本是“God”,可是上帝已死,所以贝克特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悄悄改动了些字母,成为“Godot”。也有学者说,它的发音接近“旧鞋”这个词(godillot),或许它指的是一双合脚的靴子,就是爱斯特拉冈第一天时抱怨和等待着的。还有人说戈多就是波卓,即使他们等来了却也无济于事,甚至就在面前也认不出来,可见这种等待有多荒谬、有够讥讽。有人曾问过贝克特本人,他却幽默且睿智地回复道,若是他知道戈多是谁,便也不用写出这部剧来了。
我更倾向于认为它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一个符号,代表着看似触手可得实则遥不可及的救赎与希望,代表着二战后精神崩溃、罹患世纪病、陷入种种绝望孤独悲观癔症中的人们苦苦追寻却始终求而不获的一个崭新却空洞的信仰。就像信徒们在举行祝祷时反复默念的天主,或是浪漫主义的诗人在灵感枯竭的夜晚吟不出诗行只是反复低低念叨着“月亮、月亮”。
现代社会的人们或许对这种感受也不陌生吧,在一种虚妄的绝境中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去在乎和铭记的,唯一能做到的只有翻来覆去地重复几个熟悉的、在潜意识里忽然出现的、简单且单调的音节,借着这么一个可有可无、虚幻到剥离了内涵的象征符号来支撑自己。贝克特在剧中用于重复的是一个语音符号,“戈多”。那么这个符号究竟指代着上帝已死之后信仰岌岌可危却又并未完全消失的人们想要自我塑造却未能成功丰满其形象的救世主,还是一双再现实不过却始终未能得到满足的、爱斯特拉冈所期待得到的合脚的靴子?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更或许不仅仅是,它在不同人眼中可以有无数种解读,譬如监狱里的那些囚犯,有期徒刑的盼望着刑满释放的那天,无期徒刑盼望着保释或减刑,死缓则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日复一日的等待消磨了残存的情绪,剩下麻木的绝望与希望并存,毁灭的裂缝只在一瞬间就可以把人吞噬。
为何等待?
“人总是在等待,处于一种移情状态之中——在医院里,教授家,精神分析诊所,无不是如此。......我依赖并介入另一个存在,而这个存在的实现又需要时间——整个过程像是在克制自我欲望,销蚀我的需求。让人等着——这是超于世间所有权力之上的永恒权威,是‘人类古老的消遣方式’。”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如是说。戈多在此便是那个权威,等待不只是全剧的戏眼,更是那个时代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换句话说,等待便是他们的生活本身。他们等待戈多出现,认为只要等到他就可以“完全弄清楚”自身的处境,就可以得救。他们呈现出一种世纪病的空虚,终日无所事事,只想着如何“killtime”,找来各种无聊的项目消遣,比如一再重复对方说过的话,将完整的话语在不断重复中分解为无意义的音节,比如提议一起玩上吊的游戏,比如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争执却并不执着于结果,比如说着该走了说着分开却最后还是在原地坐着不动。
“我在等待一次来临,一个回归,一个曾允诺的信号。这也许是徒劳无益,或极其可悲......世上的事都那么一本正经:我是掂不出轻重的。”正如罗兰·巴特所言,在等待的过程中,所有事件均等地无足轻重。人类自我早已迷失(自身的存在失去意义,狄狄与戈戈先后应和着“咱们在这儿没事可做啦”“在别的地方也没事可做”,由于他们对自身存在的价值失去判断,故而对一切地点与场景的变换与否都变得漠然,对时间的感知也变成一种漫长无期的折磨);各种物件相继丢失(比如波卓先后丢失了交替把玩着的石楠烟斗和猎表,相当一部分内容仅仅是描写他在不断重复着询问与寻找,找到之后却依旧并不在意);而思考又是一件太过沉重的事情(他们把思考视为一种马戏团表演一样滑稽的闹剧,叫幸运儿表演“思考”来看,并且幸运儿在说出一长段无标点或停顿的、似迷狂状态下的先知预言般灵异怪诞的话语之后摔倒在地;在舞台提示里对戈戈和狄狄沉思的状态总是注明“假装思索”)。
弗拉季米尔:这样就把时间消磨掉了。
爱斯特拉冈:时间反正会过去的。
弗拉季米尔:不错,可是不会过得这么快。
波卓眼瞎,幸运儿耳聋,余下两个健全的老者自称“我们就是全人类”,可却无法进行有效的交流,揭露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艾略特描绘出的所谓“精神荒原”之上,人与人缺乏一种绝对关系的束缚,他们需要通过不断与对方对话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可仿佛只是对着山谷呼唤发出空洞敷衍又冷漠的回音,因此对自身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故而在第三者(那个前来预告戈多明天到来的孩子)闯入这个世界时禁不住发出疑惑:“跟他说......跟他说你看见了我们。(略停)你去确实看见了我们,是不是?”
因为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所以他们在残夜将尽、黎明无望之时,放纵自己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开始了令人费解、似是而非的呢喃和呓语。语无伦次的对话、支离破碎的人物形象迫使我们开始思索在荒谬的现代世界中人类的尴尬处境。
“在这个院子的角落里,寒风呼呼吹着,他等候着神秘的援助,这种援助,我们一直希望着上天或别人会给我们送来,既不问援助怎样来,为什么会来,也不问通过谁来,只是希望它来罢了。”这是莫泊桑于十九世纪后半夜写在《穷鬼》中的文字,彼时他就已经昭示出人类如此这般的窘境了。而到了二十世纪,如此在虚妄与绝望中心存希望的等待在二战后逐步走向极致,贝克特又将其以荒诞主义剧作的方式搬上了舞台。对于此剧,我固然不能完全看懂,可又似是而非地自以为读懂了一些,总之是一种伴随着震撼的难过,总觉得其实贝克特是想构建出一种人类的精神状态在极端孤独、绝望、空虚之时精神分裂式的自我对话,割裂又撕扯的两极一个处在形而上念《圣经》思考人生,一个处在形而下总想把脚从靴子里解放出来。无话可说,却不能不说;无事可做,却依旧要做。每一句话都似乎无关紧要、毫无意义,又似乎有深刻的象征内涵有待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