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舒一眉在家里刮鱼鳞,一不小心被鱼背上的尖刺划破了手。她哎哟了一下,把伤口在水龙头下面冲净,又举到嘴边,吮了吮渗出来的一点血丝。很小的刺伤,不需要大惊小怪。但是因为天热,她怕手上的伤口会感染,还是找了一块创可贴裹上了。
后来吃完饭洗碗前,她把创可贴撕下来放在冰箱上,准备一会儿接着用。可是到她把饭碗一个个擦干净,放进碗柜里,又抹好了桌子,用清水冲干净伤口,涂了点酒精,再找那块创可贴时,死活也找不到了,那个小小的带药味的玩意儿从她眼面前消消失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真是奇怪了。”舒一眉自言自语,“我明明是从手上撕下来放在冰箱上的。”
冰箱不会说话,自然没法儿告诉她创可贴的去向。舒一眉奇怪了一会儿,不再找它。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不定一阵风吹到哪个旮旯里了。她返回卧室另找一块,裹住了伤口。
第二天,她在家里写一份文稿,一行字写串了,需要用橡皮,喊弟弟给她拿。弟弟正好在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没听见舒一眉的喊声。舒一眉懒得再叫,自己起身,到弟弟的房间里找。
文具盒里没有。书包里也没有。书桌下有一个纸箱子,一打开,居然看见了昨天用过的创可贴,一小片鱼鳞还在胶布上粘着。
舒一眉很诧异,不知道弟弟藏着这个龌龊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好奇地用手翻了翻箱子里的杂物,更加吃惊地发现了好些她以前丢失的或者找不着的东西:带珍珠的发卡,塑料串珠的手机链,一个黑色的月票夹,连衣裙上的纽扣,指甲大小的高跟鞋的鞋后掌,有“东方明珠”字样的圆珠笔……
当然,箱子里更多的是弟弟自己的玩意儿:香烟盒,糖果纸,麦当劳的各种贴画,拆得七零八落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电器零件,粘了一半的硬纸壳……
“天哪,”舒一眉自语,“他怎么竟然收藏这些东西。”
她觉得恼火,返身走出去,砰砰地用手拍卫生间的门:“赵安迪,你出来!”
舒一眉真的生气了,因为她不喊“弟弟”了,她喊他的大名:赵安迪。
她使劲拍着门:“赵安迪,你躲在卫生间里干什么?”
弟弟慌忙打开门,手里还提着裤子。他在拉屎,一边拉屎一边用旧电线编一个类似于秋千架的小玩具。
文具盒里没有。书包里也没有。书桌下有一个纸箱子,一打开,居然看见了昨天用过的创可贴,一小片鱼鳞还在胶布上粘着。
舒一眉很诧异,不知道弟弟藏着这个龌龊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好奇地用手翻了翻箱子里的杂物,却更加吃惊地发现了好些她以前丢失的或者找不着的东西:带珍珠的发卡,塑料串珠的手机链,一个黑色的月票夹,连衣裙上的钮扣,指甲大小的高跟鞋的鞋后掌,有“东方明珠”字样的原珠笔……
舒一眉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张沾满了灰尘的创可贴,高高地举起来,气急败坏地责问他:“我说我用的东西怎么转眼不见了!你藏着它干什么?”
弟弟两手拎着裤子,眼睛不敢朝舒一眉的脸上看,哼哼着答:“玩儿。”
舒一眉驳斥他:“不对,你没有说实话。创可贴好玩吗?发卡、纽扣、月票夹好玩吗?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弟弟更深地低下头,紧闭了嘴,死活不说话。
舒一眉劈头盖脸责骂他:“难怪你以前学校的老师说你有个外号叫‘搬家鼠’!我原来还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外号。什么东西不好玩,要玩破烂?你看看你捡的那些东西,知道它们是什么人用过的?什么细菌、病毒沾着的?你想得肝炎、肺炎、艾滋病吗?”
不管舒一眉怎么发火,弟弟两只手提着裤子,就是不开口。
舒一眉实在无奈,提示他:“你先把裤子系起来。”
弟弟就默默地系裤子。
弟弟裆前的拉链才拉上,舒一眉已经等不及了一样,一把拉起弟弟的手,把他拉到了厨房水池前,按他的双手在水龙头下,扳下开关,让水哗哗地冲洗着,还拿舒肤佳的香皂擦,擦完了又找一把牙刷用劲刷他的十个手指头,一直到细细的尼龙针把他的指尖扎得通红,扎得他忍不住叫起来,舒一眉才算罢手。
“我必须好好洗洗你的这双手。”舒一眉皱着双眉说,“真是想不出来它们会脏到什么程度。”
然后,舒一眉拿了一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跑到弟弟房间里,拖出纸箱,袋子扣着箱口托着箱底往下一翻,哗啦一声,全部东西倒进了袋子里。她亲自拎了袋子下楼,把一包沉甸甸的杂碎放到停在巷子里的垃圾车上。
弟弟一直躲在窗帘后,目击了舒一眉扔垃圾的全过程。晚上等舒一眉上了班,弟弟就下楼,毫不迟疑地把属于自己的宝贝重新拖回家。
他把它们藏在床底下,用一根棍子尽量地捅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他的个子小,需要的时候可以爬到床下拿。舒一眉爬不进去,所以她不会发现。
猫捉老鼠。老鼠逗猫。这是一种快乐,舒一眉不能够理解的快乐。弟弟不敢公开地跟舒一眉斗智斗勇,但是这样小小的迷藏,是隐忍中的爆发,弟弟悄悄地做着,心里面酣畅淋漓。
舒一眉觉得弟弟的状态真的不太对。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干什么不能干,玩什么不能玩,偏偏要把别人丢弃的垃圾当宝贝?
舒一眉没有别的人可以说,只能把儿子的异常说给外婆听。
外婆打了个电话,把弟弟约到楼下的快餐店里吃牛肉粉丝汤和小笼包。她把热腾腾的包子夹到醋碟里,吹得不那么烫嘴了,才推到弟弟面前去,笑眯眯地看他吃。
弟弟连吃两个之后,想到外婆,停下筷子招呼她:“外婆你也吃。”
“弟弟吃!外婆血脂高,不能多吃油腻。”
“那你就尝一个。一个没有关系的。”弟弟把一只小笼包夹到外婆面前。
包子皮薄,弟弟用筷子的技术还不够到家,一夹就夹破了,淡粉色的汤汁汪出来,包子一下子塌下身子,浸在了汤汁中。
外婆看了看夹破的包子,幸福地叹一口气:“弟弟真是个乖孩子,比谁都懂事。可是弟弟啊,外婆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藏起妈妈那么多东西呢?”
弟弟的身体马上僵住了。他放下筷子,两只手平摆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外婆和颜悦色地提示他:“你不是要跟妈妈逗着玩吧?”
弟弟忽然抬起头,看着外婆的眼睛:“不是的,那些东西上面有妈妈的味儿,我就是喜欢妈妈身上的味儿。”
外婆愣住了,很久很久地盯着弟弟看。“我的天哪。”她说,“我可怜的孩子!”
她的眼睛慢慢潮湿起来。她湿着眼睛,身子朝弟弟俯过去,把他瘦瘦的肩膀揽在肘弯里,轻轻地、轻轻地摇动。
外婆斩钉截铁地命令舒一眉:“你不能就这个样子混下去,得让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能够教导他、培养他的好父亲。”
舒一眉冷笑着回答外婆的话:“人呢?人在哪儿呢?好父亲、好丈夫在哪儿?”
外婆板上钉钉地说:“就那个英语老师,那个叫李轻松的大个儿,你们不是来往过一段时间了吗?你再把他带回家,跟弟弟处处看。”
舒一眉耸耸肩膀,拖长了声音:“就他?”
外婆说:“就他吧。合适不合适,总要相处了看。你自己说的话:十全十美的男人在哪儿呢?再讲回来,就是别人十全十美,你自己又如何呢?就你这种脾气性格,有多少人能够容得下你?”
舒一眉很不服气地瞪着外婆,一心一意要想找出几句话来驳斥一下,可是肚子里翻腾了半天,还是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不管怎么样,外婆是心疼她的。这世上没有做母亲的不盼着儿女过得好。
李轻松,现年三十五岁,初中英语老师,未婚。没结婚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眼眶太高,圈子里的女性还没有一个被他看上了的。为什么没有看上别人,却看上了有一个十岁儿子的舒一眉了呢?据他自己坦白,是因为舒一眉漂亮,因为舒一眉的主持人的身份拿得出去,有面子。他还说,他第一次听舒一眉的节目,就被她的声音迷上了,他迷得五魂没了三魂,天天夜里抱着收音机不睡觉,上课的质量都下降了。
这都是李轻松自己的说法。真实的思想如何,别人又不能够严刑拷问,自然不得而知。
弟弟跟着舒一眉出去的时候,曾经见到过这个长了一对招风耳的男老师。那一次是舒一眉带弟弟逛新华书店,要给他买几本小学生的英语练习题汇。进了书店舒一眉才发现,各种各样的教辅材料实在太多了,多得铺天盖地,挤满了书架和地面。舒一眉面对浩翰题海无处下手,不知道选择哪几本才好,就打电话给英语老师李轻松,请他来做个参谋。
电话打过不到一刻钟,李轻松满头大汗地冲进书店。他的那对招人的耳朵因为兴奋而充血,红得像透明的炸虾片。他一看见弟弟,就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而且坚持抱着他在书海中穿行,显示自己对舒一眉母子的爱意。
弟弟很难受。尽管他长得瘦小,可是毕竟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被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抱着不放,简直就是酷刑。弟弟感觉周围的眼睛都在放肆地笑他。弟弟扭动两条腿,挣扎着要下来。李轻松坚决不让。他的两条胳膊像钢箍一样,把弟弟的腿弯勒得生疼。趁舒一眉不注意时,他还回过身用劲地掐了弟弟的屁股一把,狠声喝止说:“别乱动!”
买好书,付完款,出了新华书店的大门,李轻松笑嘻嘻地把弟弟放到地上时,弟弟的两条腿已经麻成了两根木头桩,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地涌出眼泪。
之后的一天,弟弟跟着可儿去看美国电影《魔戒》。他发现片中精灵族的耳朵跟英语老师李轻松很像,都是那么扇开着,贝壳一样。他当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实际上剧情紧张而严肃,没有任何可笑之处。所以,电影院里的观众回头瞪着他,以为这孩子得了癔症。
外婆跟舒一眉谈过话不久,李轻松被邀请到舒一眉家里来做客。
第一次上门,他郑重其事地准备了礼物:左手一大瓶雪碧,右手一大瓶可乐。这两瓶饮料提在一个高大的长着招风耳的男人手里,说不出来的滑稽、别扭。
李轻松自己一点都不觉得,相反,他兴致勃勃。踏进家门后,他就反客为主,拧开饮料瓶的盖,给舒一眉倒了一大杯雪碧,给弟弟倒了一小杯可乐。之后,他的眼睛始终不离舒一眉的那个雪碧杯,只要她喝掉一小口,他立刻殷勤地冲上去,从大瓶子里再倒出一点点,让杯子保持满溢状。
可是他没有再为弟弟的杯子添一滴可乐。他找了个理由说,可乐有兴奋剂,小孩子不宜多喝,就把瓶子藏进了冰箱。
午饭也是李轻松做的。他抢着洗菜,抢着淘米,抢着扎围裙上锅,还把舒一眉推到沙发上,让她坐着别动,说是等他把饭菜端上了桌,她亲自动动筷子就行。
可是弟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大个儿男人的小小秘密:他把厨房门关上之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菜谱类的小本子,藏在砧板下,勾着头看一眼,在锅里忙一阵;再看,再忙,来回地跑动,慌慌张张,丢三落四,完全没有大姨妈和外婆在厨房里的那种神闲气定的从容。
弟弟由此明白,李轻松并不会做饭,他是要在舒一眉面前表现出会做饭的样子。
可是,不能不佩服李轻松的聪明,他凭着一本菜谱,照着葫芦画瓢,居然也折腾出了三菜一汤,说不上精彩,也还吃得进嘴。
弟弟没有把菜谱的秘密告诉舒一眉。李轻松瞥见了门缝外的那双小眼睛后,把弟弟拉进门,悄声威胁说,后街小学英语老师沈媛媛是他的学妹,如果弟弟表现不好,他会对沈媛媛告状。弟弟害怕他真的去告状。
李轻松就此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成为这个家里的“预备役”主人。他日出而来,日落而走,在舒一眉的家里吃饭、洗澡、上厕所、睡午觉,还带了教材来备课,带了学生作业本来批改。他用家里的电脑上网,打开电视一连几小时地看体育直播,甚至在舒一眉不注意的时候,使用她的杯子喝水。
李轻松所有的上乘表现只对舒一眉。舒一眉不在家,他的庐山真面目就会全部暴露出来。首先他不做饭了。他去楼下的熟食店里买一小包卤菜,再买两瓶啤酒,一个人就着卤菜喝啤酒,然后让弟弟自己泡一包方便面吃。他喝得微醺之后,把舒一眉最好的茶叶找出来,浓浓地泡上一杯,让弟弟替他端到沙发几上,自己舒舒服服躺到沙发中间,头枕着软垫,脚搁到靠背上,往DVD机子里放进一盘周星驰的喜剧片,非常享受地看。
他还指挥弟弟打扫房间,好让舒一眉回来的时候以为是他出了力。为此,他不惜对家里的拖把作了改造,剪掉了一半的布头,弄成一件小巧轻便的适合弟弟使用的工具。这样,他可以斜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指挥弟弟擦窗户、抹桌子、择菜、倒垃圾,一刻都不让这个小小的仆人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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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还会检查弟弟的口袋,看舒一眉有没有给儿子零花钱。如果给了,他马上让弟弟把钱拿出来,上街买东西:啤酒、冷饮、油盐酱醋、指定的碟片。
对于役使弟弟做家务,他的理论依据是:小孩子要从小培养,多做家务可以锻炼能力。
对于花用弟弟的钱,他的理论则是:小孩子要学会当家理财。
李轻松毕竟是当老师的人。当老师的人都比较会说,会制造理论,而且振振有词。
外婆在巷子口等着弟弟走过来。她穿着一条黑的熨出了折线的宽腿绸裤,一件白底撒紫花的翻领直身短袖衫,头发往后梳着,露出鬓角的一点花白。怕弟弟看不见她,她放着墙角的阴凉地不去站,反而站在了丁字路口的最中间,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打眼罩,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闪出绿莹莹的光。
外婆不能放心女儿的这个家,更担心她仓促中替舒一眉做出的决断是一个愚蠢的主意。
弟弟走近后,外婆把戴镯子的那只手放下来,拉住他,问了一句两个人彼此明白的话:“他对你怎么样?”
弟弟低了头,玩弄手里的一段旧电线,绕到拇指上,再绕到手腕上,不吭气。
外婆心里有些急,换了个问句:“他对你妈妈怎么样?”
弟弟还是不抬头,而且憋足了劲要把自己弄成一个聋子和哑巴。
外婆的脸色慢慢凝重了,脸色一重,抓住弟弟的那只手也就一点一点地松开来。
弟弟趁机挣开了她,返身往巷子的另一头跑过去。他瘦小的身子在光影里来回地晃动,越跑远,身子就越小,要被强烈的阳光吸收不见了似的。一只猫开始还试图追着他跑,几步之后发现了鸡冠花丛里的一只黄色粉蝶,马上转移了兴趣,把那个穿白色小背心的孩子忘到脑后。
外婆揉一揉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不好,管了又不好。外婆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大人的日子好混,受罪的是孩子。外婆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弟弟。
还在弟弟读二年级,跟着爸爸生活在海边小城时,有一天他捡到了一个印有“华容道”几个字的香烟盒。他把盒子带回家,碰巧让爸爸看见,爸爸惊叹着说了一句:“《三国演义》的华容道啊!”
那一段时间,爸爸就给他讲《三国演义》。每天晚上,半躺在床上,让弟弟枕着他的臂膀,绘声绘色地听他讲: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赤壁之战、空城计。
不久之后,弟弟从学校的清洁工那儿得到了一个“长坂坡”的烟盒。他已经知道这是“三国”系列的烟盒了。再之后,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看到一个叔叔的烟盒上有“周瑜”两个字。弟弟痴痴地跟着他,上车,再下车,差点迷了路,一直到叔叔把剩下的烟倒进另一个纸盒中,把那个“周瑜”的烟盒给了他。
现在弟弟手里关于《三国演义》的烟标有了五个。他上网查过,知道这个系列一共出来了八个。他不清楚剩下的三个在哪儿等着他。
巷子里有个小小的眼镜店,配眼镜,兼修钟表,兼修收音机、电风扇、钢笔、拉链头。店主卫东平,四十岁上下,中等个儿,眉清目秀,手巧到成了精怪,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修不好,摆弄不通的。
舒一眉给弟弟配眼镜时,没有去卫东平的小店,去了新街口的大店。舒一眉不相信卫东平,相信品牌。后来弟弟戴了那副黑框黄片的超酷眼镜在巷子里走,卫东平看见了,招手把弟弟喊进店里去。
“这眼镜你不能戴。”卫东平说,“小孩子眼睛嫩,黄颜色的镜片会伤了你。”
弟弟告诉他:“是我妈妈喜欢的。”
卫东平笑了笑:“你妈妈就是喜欢出新招。回家告诉她,让她给你换了吧。”
弟弟回家果然转达了卫东平的话。舒一眉也果然表示了抗拒,说:“你信他的。”
可是有一天早上弟弟醒过来的时候,眼镜不见了。舒一眉拿到卫东平的店里,由卫东平照着原来的度数重新打磨了一副无色镜片。舒一眉到底还是不敢拿弟弟的眼睛当儿戏。
这样,弟弟收集到了“三国”系列烟标之六,是一张骑大马拿长矛的红脸关羽像。这是卫东平认识了弟弟之后,送给他的“六一”节礼物。
弟弟在巷子里进进出出,基本上独往独来,很少跟陌生人搭话,可是却奇怪地跟卫东平成了好朋友。他路过眼镜店的时候总要拐进去,这儿看一看,那儿摸一摸,在卫东平的身边一蹲好久,看着这个手巧的人修这个,拆那个。偶尔也会帮着递个剪刀,拿把改锥什么的。工具和手艺从来都是让男孩子着迷的东西,弟弟同样如此。
有一天他无意中跟卫东平提到了《三国演义》的香烟盒。卫东平很快留心帮他找到了他想要的关羽像。卫东平的小店里闲人多,找烟盒这样的东西不困难。
“六一”节的第二天,弟弟在课堂上学到了“心有灵犀”这个词。他马上想到了卫东平。他想,他们两个人就是心有灵犀的,要不然,卫东平怎么知道他盼望的东西是什么呢?
英语老师李轻松成了舒一眉家的常客后,卫东平说了两点意见,一点是:个儿那么高啊,真不像是教英语的。还有一点是:这个人长着两张脸,一张藏在另一张下面。
前面的一句是客观描述,没有问题。后面的一句话,弟弟听得就不是太懂了。不懂,但是好像又咂摸到了一点意思。似懂非懂,半清醒半糊涂。
从那之后,弟弟经常有意无意地偷偷盯着李轻松的脸,心里奇怪地想,如果真有两张不同的脸,它们是如何在同一个头骨上和平相处的呢?
李轻松特别喜欢为舒一眉揉肩膀。只要看到舒一眉在沙发上落坐,他马上去卫生间洗手,然后小心地擦上一点舒一眉使用的润手霜,手心对手心拍一拍,举着,就像一个手术医生上手术台之前举着一双消过毒的手,笑嘻嘻地走到沙发后,轻轻抱起舒一眉的脑袋,往后面顺一顺,两只手很有技巧地在她肩膀上抓捏,按揉。或轻或重,张弛有道。
在这段气氛融洽的时间里,他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他说:“一眉啊,等我们两个办事的时候,是不是要换个新点好点的房子啊?”
舒一眉闭着眼睛:“现在买房子很贵。”
李轻松说:“也不要大,有一百平米差不多够了。”
舒一眉忽然捂住一只肩,哎哟了一声。
李轻松停下手,俯身去观察她的神情。“怎么了?是我捏得重了吗?”见舒一眉不置可否,又说:“一百平米,就算六千块一个平米吧,加上契税、物业维修基金,七七八八的费用,七十万能够拿下来。”
舒一眉鼻子里哼一声:“我这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呢。”
李轻松不做按摩师了,兴致勃勃地绕到沙发前,在舒一眉的身边坐下,热情洋溢地鼓动她:“卖了!把这房子卖了!卖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来拿!等学期一开始,我收学生做家教,我来挣钱!”
舒一眉站起身,走到弟弟的房门口,皱眉看着他:“今天的作业怎么还没有做完?都在磨蹭什么呀!”
李轻松在她身后委屈地大叫:“一眉,人家还没有跟你说完话呢!”
新学期开始,弟弟升五年级。可儿已经升到了初三。
可儿跟那个学厨师的男孩正式分手了。原因简单得有点可笑:可儿打那个男孩的手机,男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接听,之后也没有回复。可儿在家里嚎啕大哭,说那个男孩是在故意地冷落她。谈朋友的时候就敢不接她的电话,也太放肆了,太不把可儿放在眼里了。这样的男朋友,趁早分手。
弟弟还记得可儿的那个去温哥华开餐馆的豪华理想。他有点替她可惜:如果梦想就这样一个个破灭,谈恋爱挺没有意思的。
李轻松真的收了一拨学生,做起了家教。他把家教课堂设在舒一眉的客厅里,理由是他住着学校里的宿舍楼,学生们进进出出让人看着不太好。他还怂恿舒一眉每天晚上早点出门:“九点钟之前你不就是看新闻吗?单位里的电视机还比家里大,看着更舒服。”
客厅被他做了大规模的改造:沙发搬到了靠墙处,小黑板架在电视机上,长条形的餐桌搬过来,六个学生围着餐桌做练习,剩下两个人没有地方坐,坐到茶几前,屁股下面是两张专门从超市买回来的塑料小矮凳。
学生的年龄跟可儿一般大,男孩子都是细细溜溜的,鼻梁上架着眼镜,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层茸茸的毛。女孩子们偏胖,身子鼓得像皮球,脸上因为油脂分泌过多长着一颗一颗的青春痘。七点钟,他们背着双肩背的书包鱼贯进门后,屋子立刻显得拥挤,空气中充溢着热烘烘的味道。是生长的气味。青涩毛豆的气味。
李轻松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事先他把练习题目准备好,学生来齐了之后,一人发一张,然后就半躺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看一堆报纸,等学生差不多做完时,收上来,一张一张拿眼睛溜一遍,找出比较共同的错误,上黑板讲。讲一会儿,捋袖子看表,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说一声“散”。
事先准备题目也容易,去书店买几本教辅书,回来复印就是,最多花几个复印费。
家教费每人每次五十元。按课次付费,谁也不欠谁。
弟弟惊讶地想,李轻松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他有了钱之后应该自己买房子,应该把妈妈的房子给妈妈留着。
天热,房子里人多,出汗多,容易口渴。李轻松让弟弟烧开水,烧完了凉在一口大钢精锅里,旁边放一把汤勺,一摞纸杯,谁渴了就去舀凉开水喝。在这一点上,李轻松还算比较地人性化,为学生想得很周到。
烧开水的活儿交给了弟弟,因为李轻松是老师,老师不能做这些自降身份的琐碎事。
弟弟一个人闷在厨房里用水壶烧水。水壶灌满了水的时候很沉,弟弟要踮着脚,用两只手握紧壶把,才能拎起来,架到煤气灶上去。厨房有火,因此比客厅更热,弟弟总是汗淋淋地守在灶台边,生怕水开了之后他不在,开水溢出来烧熄煤气灶的火,所有屋子里的人都会吸进一氧化碳。弟弟从前在海边小城里住的时候,邻居家发生过这样的事,死了母女两个人。爸爸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在自己家里发生,把弟弟拎到厨房煤气灶前,拿着一本居委会的宣传画册,指着火头,对他告诫了又告诫。弟弟对画册上那个趴在房间里的软绵绵的人体记忆很深刻,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火头很旺。开水壶在火上吱吱地叫着,不一会儿转为呻吟,很快又变成啸叫,像是壶肚子胀得要炸裂。弟弟能够想像水花在里面争先翻滚的样子。他走上前关掉了火,拿一条湿毛巾包住滚烫的壶把手,两只手用劲提起来,胳膊架着,拎到小桌边,往钢精锅里倒。
水壶实在太沉,壶身又烫,弟弟的身子不敢靠近,完全靠两只细胳膊的力量悬住一大壶水,委实艰难。勉强倒进了小半锅水的时候,他的胳膊忍不住地一抖,壶嘴磕在锅沿上,锅中水的分量不及壶的分量,承受不了这一磕,翻了,滚烫的开水哗啦一下子飞出来,先是流淌到桌面上,又顺着桌沿淋漓而下,泼洒在弟弟的小腿和脚面。
弟弟嗷的一声惨叫,叫声又尖又长,撕心裂肺,像小兽中了子弹。
李轻松和他的学生们被这样的叫声吓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愣怔了几秒钟之后,才判断出声音来自厨房。李轻松忽然地拍了一下大腿,起身就往厨房里跑。学生们呼啦啦地一起跟上。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
这时候,弟弟在厨房里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他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哭。最初的惨酷过去之后,疼痛的那根神经已经死了,麻木了,拒绝再做出反应。他站着,小腿和脚面通红,钢精锅歪在桌上,地上汪着一大摊冒热气的水,还有零落的水滴从桌边继续下坠。
李轻松目瞪口呆地望着弟弟,弟弟也茫然无助地望着他。有那么一个片刻,彼此都吓傻了,吓呆了,完全地不知所措。
还是李轻松的一个学生提醒了他们,那个扎小辫的女孩子灰白了脸,跺着脚说:“打电话呀!叫救护车啊!”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弟弟自始至终都没有哭出声来。他疼得快要晕过去了,疼得用一排细密的牙齿咬紧了下唇,眼泪扑簌簌地满脸流淌,指甲一直要掐进手心,但还是忍着没有出声。
医院里出现过。倒也不是他推卸责任,或者无脸见人,不是,是舒一眉以一个响亮的耳光作为结束,中止了她和李轻松的关系。那个耳光,舒一眉出手得极其突然,根本就没有留下让李轻松辩解和躲闪的机会。她打完了耳光之后,手指着病床上弟弟被一个特殊钢罩罩住的身体,嘴唇抖得像一片树叶,想说一句什么,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自己先昏了过去。
舒一眉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容易昏厥。看起来好像是心脏比常人脆弱,其实不是,是她的情绪特别极端,冷起来热起来不留余地。
弟弟在腿部剧烈的疼痛中,目睹了舒一眉的手掌飞向李轻松脸颊的过程。那一瞬间,疼痛忽然就停止了,他被一种暖洋洋的热流裹涌着,后背和臀部都飘浮起来,缓慢上升,在病床的上空徜徉摇荡。他摇荡在半空中,俯视着站在对面的目瞪口呆的李轻松,微笑着想,多奇怪呀,舒一眉居然还会打人,她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打了。
第二天李轻松硬医院。舒一眉冷冷地拦在病房门口,冷冷地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走开。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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