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那些人那些事
文/苏立敏
乡下七月,是烟火日子里最丰盈的一段时光。
庄稼人过完了麦收,玉米苗也齐刷刷地长出来了,磨镰刀的老爷爷弓着背坐在石头上享受着凉爽的过巷子风,拿出那杆枣木红的烟袋消遣时光,把黄铜的烟袋锅子塞进绣着花花的荷包里,荷包里是自己种的旱烟搓成了的烟叶儿末。烟袋锅子装满烟末儿,再用拇指摁紧,一点火,吧嗒吧嗒狠抽几口,锅子就升腾起青色的烟雾,好闻的烟香也悄然弥漫开来,那身姿像是提着一杆秤般认真。从麦收里缓过来的庄稼人都是一脸麦色,他们光着膀子从荫凉里走过,看见老爷爷是一定要打招呼的,“大伯大叔”叫得格外甜。
老奶奶不像老爷爷这样悠闲,她张罗着做七月的饭,清晨做达叶菜饭,就是米粥里撒一把碎菜叶儿,再稍放一撮盐,那饭立马就带了香味儿,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喝。午饭做豆角焖面,吃饱了肚子再喝一碗米汤,肚子就滚圆滚圆的。晚饭蒸白面馒头时顺便贴几个黄玉米饼子,炊烟里就飘起了诱人的香味儿。孩子们在街头玩,看着自家浓浓的炊烟升腾就知道奶奶开始做饭了,玩尽兴了再看看自家的炊烟渐渐稀疏了下来,知道是饭做好了,不用奶奶招呼就跑回家去。顽皮的孩子才让大人喊,浅浅的暮色里,大人的喊声传递给老槐树,老槐树再传递给孩子,村西一声喊,村东也能听见,孩子一溜烟往家跑,踩着月色画出的树影,抬头看见蔚蓝的天幕正涂染着黑色,星星月亮在云里急急地行走,像去外婆家一样急。
“星星,挎着一篮子烧饼,你上哪儿啊?我去看看俺外公。吃的什么饭呀?喝哩凉水,馏哩冰凌。吃饱了吗?吃了个响饱,饿哩腰疼。”大人闲了就给孩子说简单好记的小曲儿,每个孩子都是听着小曲儿长大的,孩子们从小曲儿里学到了知识,知道形容饱到极致是响饱,饱带着响声,仿佛肚子是会打饱嗝的。天晴到极致自然是响晴了,七月是云朵的原乡,天空放牧着羊群,喜欢喝茶的老人就在自家门口摆开地桌,圆柱子瓷壶放在桌中间,四五只小茶碗围着瓷壶摆开,像烟末一样碎的茶叶放进瓷壶里,桌边放四五个新麦秸拧的蒲团儿,躺椅一斜,有人来就说说年景,没人来就躺在竹椅上看云。
午后的村落是安静的,可听见青蛙拉着二胡,蝉吹着唢呐,辽阔的大自然在摆盛大的宴席一般。习惯午后打个盹儿的庄稼人做的梦都是好梦,起来蹲在门口给邻居念叨梦里的情景,说梦到了孩子给拉回了一大车饼干,车是椿木做的新车,结实,套着两匹白马,说那饼干真是好吃,酥香酥香的。邻居捂着嘴笑,笑够了就埋头纳雪白的鞋底子。
女子们是舍不得午睡的,姑娘媳妇们很珍惜难得的长长的夏日光阴,她们坐在巷子的墙影里做营生,有绣花的,有做布鞋的,有把麻线搓成绳子的,老奶奶也搬着板凳出来凑热闹,挪着小脚端着线笸箩,笸箩里装着棉线与针锥,那棉线是自己纺的,从纺车上抽出线子来,几根线子再合成一大股就成纳鞋底的粗绳了,鞋底是面糊把碎布拼贴在一起的,又厚又实在,针扎不进去,先用针锥扎了再穿针线,穿针时要把针在稀疏的头发上蹭一下。老奶奶手指上戴着顶针,是垫针用的,她们没有戒指,常年不摘的顶针就是最美的饰品。
家门外的空地上堆起了很多麦秸垛,麦秸是好用的软火,最适合摊咸食,平底锅用三块砖头一支,奶奶就招呼孩子薅麦秸去,麦子就抱了麦秸回来,边帮奶奶吹火边说麦秸垛边卧着一只老母鸡,可能是在下蛋。七月是雨季,为了让麦秸保存下来,家家都把麦秸堆成一个垛,上面抹了泥,圆墩墩像蘑菇一样。七月,整个村庄都是圆的,圆树冠,圆麦秸垛,还有孩子们饱饱的圆肚皮。
天亮得早也黑得晚,地里若有活儿就起早去,太阳一晒就回家,或者近了黄昏再去,去时背着柳筐,回来筐里就拔满了草,毛毛草晒干磨成草面给猪做冬天的饲料。马齿苋是猪最喜欢吃的青草,不怕晒,啥时吃啥时新鲜。还有香蒿,晒干拧成火绳熏蚊子,夜幕里,歇夜的人围着火绳,风一吹,火星子一闪一闪和星星一样。
七月不等天气闷热,庄稼人就开启了传统的消夏方式,男子们去麦场睡。打完了麦子的麦场在雨后长出了小麦苗,仿佛铺了一层绿毯子,一摸,软凉软凉的,上面铺一层麦杆当褥子,两只鞋子叠放着当枕头。一躺下,原野的风就来光顾了,风里带着麦香,带着清爽。那时的星空真是灿烂,男子与男子聊着天,说说明年盖新房时两家一起做坯与烧砖,说说秋天收了玉米作伴去城里打个短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爷爷奶奶在家享天伦之乐,是喜欢守着孩子们的,庭院被浓郁的槐树叶子压抑着,家家户户就到房上睡。晒过麦子的房顶真是干净,偶尔有几处青苔也晒干了,不滑。房子一般高,十几家的房子串在一起像条城里的公路,一巴掌宽的夹道很均匀地隔开。孩子就在房上玩,听大人的话不乱跑,凑到一家房上盘着腿儿围一圈儿讲故事。
听得最多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听完了故事就回到自家的房上来,夜有些深了,是听催眠曲儿入睡的时候了,爷爷把火绳一吹,烟雾就缭绕起来,那烟扭着歪着袅袅着,似乎也等着听奶奶的小曲儿,奶奶问:讲个啥?孩子就说“讲个小老鼠”,“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杨嘎嘎叶,水里漂,谁和姐姐一般高?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骑着大红马,我就骑着树柯杈;姐姐戴着金锥锥,我就带着麦穗穗;姐姐抱着金娃娃,我就抱着癞蛤蟆,扔到井里它不死,扔到河里它咕呱......”
讲着讲着,孩子们睡着了,爷爷奶奶也守在孩子边上睡去,孩子头顶与脚边挨房边近的地方摆着白花花的大南瓜,不担心孩子们撒癔症掉下去,也真有过从房上掉下去的孩子,被麦秸垛托住了,梦游一样不疼。
那时的房子真矮,梯子靠着墙,猫一伸懒腰就上房了,大公鸡飞到房上打鸣,一家醒,全村人家都醒了。生产队的钟当当一响,乡亲们打探消息不用出门,因为上房比出门还快,有什么事儿到房上一问就知道了。谁家丢了东西也到房上喊喊:“谁家拾到俺家猫啦,大白猫身上有黑花花。”民风淳朴的故乡是没人偷东西的,有时贪玩的猫就在主人的呼唤里从别人家的墙头上跑回来了。乡亲们借东西也不串街,到房上挨家挨户借农具,有时看见院子里有而主家不在,从梯子上下去拿走用也正常,归还时也从房上还,若主家还没回来就顺着墙把农具放到院里。
串村串巷的是小贩子,打酱油醋的,卖香油的,卖盆子碗的,染布的,收废品的,一声声吆喝叫醒了村庄,大人孩子都跑出来围着看,他们把外面的消息带来了,说邻村的水泽地长了一片芦苇,说村东小道边的蜀葵开花了。
故乡人把蜀葵叫馒头花,最喜欢蜀葵开花了,一串串的花像山里红,又耿直又朴实,蜀葵一开,小姑娘就把喇叭一样的花朵结在头发上,玫红的长了黄蕊的蜀葵,像极了母亲做的绢花。
在乡下,七月有绢花的质感,每一寸时光都可以摘下来珍藏,每一缕烟火可以氤氲出花一样的香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