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优秀的影视作品就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它像一个淑女和绅士一样,不可能不讲究自己的出场和退场。电视剧《双面格蕾丝》,就是这样讲究的淑女和绅士。
因此,该淑女、绅士的制造者——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斯特伍德在刚刚过去的年就霸屏了。备受好评的《使女的故事》才在年末各大颁奖礼上斩获多个奖项,刚刚公布的“年加拿大影视奖”提名名单里,同样改编自其经典著作的迷你剧《双面格蕾丝》又获得了11项提名。如果全部实现的话,估计玛格丽特真的会拿奖拿到手软的。
先看淑女是如何出场的。电视剧一开始,就像《红楼梦》的凤辣子出场那样,先声夺人:“他们说我是一个惨无人道的女恶魔,是流氓行径的无辜受害者;说我性情阴郁却脾气暴躁,性格柔顺又人畜无害;说我奸诈狡猾,头脑迟钝……我想知道,我是如何能同时集万千不同于一身的?”柔美、恬静的女主角格蕾丝就自带光环及吊诡传说,极具个性化地出现于我们面前。
我很少看电视剧,但这个电视剧,让我刹那之间,想起了很多经典的文艺作品,如托翁的《复活》、《安娜》,莫泊桑的《羊脂球》,小仲马的《茶花女》,雨果的《悲惨世界》等等。毫不夸张地说,《双面格蕾丝》同样是一部放射着人性光芒的、充满大浪漫主义的文艺作品。
影视剧是人性的放大镜和哈哈镜,红尘中的法则、世俗等在那里均会被放大、夸张。有人把握不好,用力过猛,结果把夸张变成了荒诞甚至瑕疵。但作为女性主义风格强烈的写实派作家,阿斯特伍德在《双面格蕾丝》里面,可谓收放自如、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这个作品并非杜撰,而是取材于加拿大英属殖民地时期发生的一起著名案件:年,15岁的女仆格蕾丝·马克思被控和马夫詹姆斯·麦克德莫特合伙谋杀了雇主托马斯·肯尼尔和管家南希·蒙哥马利。结案后,马夫获绞刑,格蕾丝却被关进了教养所,在服刑28年零10个月后,又被判无罪,当庭获释。
事实上,关于该案的案情远非上述文字所能描述详尽。案件当事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扑朔迷离的案情分析,跌宕起伏的案情进展,实在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冲突如此激烈,矛盾如此尖锐,人物形象如此鲜明,当事者命运如此悲催,折射的社会问题如此深刻,换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想必都会对之全情投入,为之不懈努力地创作的。
马夫詹姆斯被认为是对格蕾丝有着狂热追求之心的男人,但偏偏造化弄人,“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格蕾丝却喜欢东家金尼尔先生,而金尼尔却又和管家南希搅在一起。
在此情况下,读者也许会想到一点剧情发展:格蕾丝怂恿詹姆斯实施了谋杀。于是案发后,詹姆斯被判绞刑,身为未成年人的格蕾丝却因年轻和弱智被判无期,在金斯顿教养所服刑。
服刑近十六年后,格蕾丝称自己丧失了记忆,于是大众试图帮她,就聘请了一个叫西蒙·乔丹的医生来帮她恢复记忆。医生采用了催眠试验分析了格蕾丝谋杀时的精神状况,大众获悉后,恻隐之心被激发,开始不断向当局请愿。就这样,格蕾丝被释放了。
如同吃饭、睡觉、旅游一样,精彩的剧情从来就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该剧的出彩部分就在格蕾丝和医生的攻防中展开。静水流深,看似平稳的交流背后,其实暗流涌动。
医生经验丰富,专业素养很高,常常设置下一个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小礼物,其实那都是伪装好的陷阱;面对如此“猎人”,身为“猎物”的格蕾丝则腾挪躲闪,甚至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一旦抓住有利战机,则在不动声色中给医生下套……
更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调查委员会邀请灵媒唤起格蕾丝的隐藏记忆,结果发现格蕾丝被死去的玛丽附身。对于这样的结果,乔丹医生自然可以拿出“人格分裂”的报告,可他在痛定思痛之后,最终选择了半途而废,一走了之。
其实如果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即医生认为的“人格分裂”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一个人具有两个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人格(若相对独立的人格数目为两个以上则为多重人格),并以原/初始人格(未分裂出其他人格时的患者)为主人格,分裂/衍生人格为亚人格的一种精神变态现象,这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又称解离性同一性障碍。”
现代科学认为,人可以有多达24重人格,而格蕾丝可能只是双重人格,导致其在不受意志支配时进行了谋杀。但缺乏科学素养的牧师们哪里知道这些,他们认为格蕾丝被玛丽的灵魂附体、玛丽借格蕾丝的肉身来寻仇报复之论,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随着格蕾丝一案的展开,我们不难发现,女主到底有没有杀人已不算最重要的戏份了。最重要的是,格蕾丝的回忆勾勒出一个“悲惨世界”的悲惨人生:19世纪40年代的女性,是如何在各种苦难和绝望的泥淖中挣扎讨生活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格蕾丝的母亲在移民途中不幸病逝,失去了庇护的格蕾丝则开始遭受酗酒父亲的虐待。后来她去富人家为仆,遇见了好友玛丽,他乡遇故知,此乃人生一大喜事。但人生苦短,快乐总是稍纵即逝。
玛丽被富二代始乱终弃,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导致她丢掉女仆的工作。在当时男权大行其道的社会齿轮体系里,她只能沦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最底层角色——娼妓。自然,玛丽的结局很不好:她死于堕胎后的大出血。
尽管托翁感叹:“幸福的人家大多相似,不幸的人家各有不同”,但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生活,让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相同的“万恶的旧社会”:《红楼梦》里的女性,看似锦衣玉食、光彩照人,其实她们的每一个方面都由男性掌控、支配,甚至都处在男性的监控之下。《红楼梦》里的女人,最后要么生病死掉,要么被赶出豪门,最好的结局居然是嫁人或出家。
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可谓“同病相怜”,她们有且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成为仆人,要么成为娼妓。殊途同归,两条路其实导向的都是悲惨的结局。因此,中外女性遭遇“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也就毫不奇怪了。
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过:“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死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补充。”玛丽死了,格蕾丝生无可恋,加之为躲避恶少的纠缠,格蕾丝找了一个新雇主,遇见了管家南希。她以为对方是第二个玛丽,未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南希却是雇主的情人,为此深怕格蕾丝的出现令自己失宠,从管家沦落为流落街头的妓女,所以南希处处对格蕾丝使坏。
嫉妒、刁难导致的矛盾总爆发,南希最终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乔丹医生为之感慨:“我在想,女性是否有机会说出他们的所思所想,是否有机会用更为大胆直白的语言,而无需任何人许可。
我想到格蕾丝充满暴力的童年,以及她年轻时的遭遇,经常被虐待,总是受骚扰。我在想她会因此承受多少压抑的愤怒……”最终,深深了解格蕾丝的医生没有提交报告。或许,正是那些太过凄惨的经历,令他产生了代入感、无法正视内心的判断了?不得而知。
优秀作品塑造的人物从来都不是一枝独秀。《双面格蕾丝》里的配角就像国产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的配角一样光彩照人,比如格蕾丝的朋友玛丽·惠特妮。
虽为女仆,但其解放意识甚为强烈,对尘世的诸多不平不公及很多伪善之事,她就像一个观察家一样进行了细致入微、形象直观的评判,如她对格蕾丝说,“如果你看到了床底下露出一只脚后跟,最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们白天可能是正人君子,晚上就变成了男盗女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格蕾丝却认为玛丽说话很粗俗。遗憾的是,看透一切的玛丽就像晴雯一样,看不透自己的命运,因此遭遇了巨大的悲剧:在感情上被欺骗,未婚先孕又不能声张,最后含恨而死。
还有配角乔丹医生。从剧情看,他是喜欢格蕾丝的。乔丹曾有一些心理活动,幻想自己就住在金尼尔的房子里,格蕾丝是她的女管家兼秘密情妇。然后他质问自己为什么是情妇——格蕾丝是他想娶的那种女人,“美丽而不轻浮,会理家而不俗气,举止朴实,慎重小心,甚至她的钩织技术一定比菲斯·卡特莱特好。”
剧作塑造的乔丹这个男人,颇像《复活》里的男主聂赫留朵夫:性格温和但也有些大男子主义;文质彬彬但并不刻薄,再加上他对格蕾丝的性幻想,从中可以看出,其内心多少是有些直男癌症候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乔丹所处的阶层,尽管让他对女性抱有同情之心,但在骨子里也有着一种玩弄女性的动物性残存,如在其女房东蕾切尔遭遇丈夫毒打虐待时,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但他很快又和蕾切尔做出了风流韵事,不能不说,身为医生的他,面对要治疗的、具有双重人格的格蕾丝,他很可能也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因此,当他察觉自己无力帮弱者改变命运时,就“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只好选择逃避。
有人说,读书有两种收获,一是知道了原来不知道的东西,收获到的是知识;二是知道了自己原来有但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这些东西被唤醒和激活后,个人因此获得了生长、开花、结果的机会,这叫智慧。格蕾丝也读过一些书,所以相对于粗俗的玛丽来说,她的情感世界是丰富的,其表达是多元而细腻的,如她在心里告诉医生她做了一个被子的图案叫“天堂之树”,这其实和《圣经》里提到的“生命之树”和“知识之树”是一脉相承的。
格蕾丝认为,“生命之果和善恶之果是一样的,如果你吃了这个果子会死,不吃也会死;如果你吃了树上的果子,至少死的时候不会傻得不开窍……”
格蕾丝从入狱到出狱再到结婚的经历,让她逐渐明白了一个宿命式的规律:无论是怎样的选择,她其实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她相信智慧的力量,所以她只对明白、洞晓其心迹的医生敞开了心扉。而医生在首次见她时,给了她一个苹果,这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知识之树上的果实。
电视剧的最后部分,被释放的格蕾丝缝了一床被子,上面有格蕾丝的监狱睡服,玛丽的衬裙,南希的粉色洋装。“这样,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了。”
三个女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苦难,相同的结局,通过一条具有深刻意味的被子,表露无遗。格蕾丝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要走向死亡的,那么她和玛丽、南希这两个不幸的女人汇聚一起,就代表了一个受难的整体——“千红一哭”和“万艳同悲”。
格蕾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获得了生存的、生命的智慧,但却是一种悲凉的、惨淡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