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学志，北京市清华附中上地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微光》，已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童话及文学评论三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解放*报》《微型小说月报》《中学语文教学参考》等。
二十九
八月，铜棒考上了市里的一所师专。这是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铜棒是哭着上学去的。
走那天，老叫有趁着交公粮，又卖了八袋子小麦给铜棒缴学费。银棒把兜里的钱连五分的都抓上塞给铜棒。
年根儿，银棒的鱼塘起鱼了。
贩鱼的拉着车过来，一车一车的拉走，又一车一车的倒空。银棒的鱼卖得便宜，附近几个集上的鱼行都来定货。银棒的鱼塘火了。那一年除了交给村委会的钱，银棒还净落了几千元，比出去打工都强。
打工回来的男人们也把哗啦哗啦的票子数给银棒，拎着几条鱼回去。
那一年，村里又迎回几房媳妇儿。
祭灶那天，银棒领着小鱼儿给晴送来了一大兜鱼。
小鱼儿说，娘，小鱼儿送，大鱼儿。晴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脸，哭了。
那一年，有两家没贴门对子的，晴和银棒家。
三十
麦苗扬花的时候，银棒娘撺掇着媒婆找晴说说她和银棒的事儿。
晴说，是二婶儿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媒人说，都一样。
晴说，不一样，是他的意思让他一个跟我说。
媒人走了。
麦子灌浆的时候，银棒来了。晴刚吃过晚饭，银棒说，晴，出去走走吧。
晴整了整衣衫跟在银棒后面上了河堤，大堤两旁油菜花的香味直扑心窝。隐隐传来胡子爷爷的弦子声：
正月里提媒这二月里娶，三月里生了一个胖儿郎。
四月里会爬五月会跑，六月里送到南学念文章。
七月里进京去赶考……
银棒说，想过以后咋办吗？
晴说，过一天算一天，还能咋？你呢？
银棒说，我今儿个来就是为了这事。
晴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啰。
晴，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印象到底咋样？
晴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俩都……如果你不嫌弃我，我想，我想咱们一起过吧。
晴说，银棒哥，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说真心话。
银棒站住了，你说吧。
晴说，你是喜欢樱子还是喜欢我？
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樱子是樱子，你是你。
要是我俩只选一个呢？
银棒生气地说，你和樱子较什么劲儿，樱子已经没了。
晴悲楚地说，行了，银棒哥，我知道。你不肯放下樱子，死了你都不肯放下！我知道你在乎樱子，爱樱子胜过爱我，我知道，有樱子在你绝不会找上我！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句话，我做梦都在等的话，说你最爱我，哪怕是一句谎话，你连一句谎话都不肯给我说！
银棒说，你听我解释……
晴说，你让我说完。银棒，你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欠我的。打你上初中从我家门口走，我就喜欢上你了。后来你上了高中，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就死了那份心，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难受吗？后来你没考上，我就托我姑姑传话想跟你见个面，大冬天的，我等了整整一天，你连头都没露。呜——呜，银棒，我当时就发了誓，我哪里也不嫁，就要嫁给孟家寨的人，我就是要看看你银棒能找下个啥样的。你找了樱子，我服，比我洋气，比我有文化。银棒，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算是完了……
银棒走近了，怜惜地抱住了晴的肩，晴，你听我说……
晴挣脱了出来，泪水滂沱。银棒说，我喜欢你，我是真心的。
晴说，是啊，你是真心的，你是真心的你喝完酒抱住我，喊的是樱子！
银棒说，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呢？
晴说，我是爱你，到死只爱你一个，可是，只要你没忘记樱子一天，我就不会跟你过。银棒说，小鱼儿……
晴说，甭拿小鱼儿来要挟我，我俩是我俩，跟她没关系。
彻底谈崩了。银棒丧气地走下河堤。
晴照旧做着自己的裁缝生意，日子不短也不长。
银棒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月姥湖里还放上了老鳖，引得开着小鳖车儿的有钱人也来光临，有买鱼的，有钓鱼的。
三十一
小鱼儿是五岁那年出的事。
刚开始还和两个孩子在屋里叠纸船、叠面包，等银棒忙完回来，人不见了。以为是和几个孩子跑玩去了。等到下午还不见人影，问问都说没见。银棒发急了，叫上几个人到湖里打捞，小鱼儿和另外两个孩子的尸体在月姥湖的一角被发现了。三个人手拉手，攥得紧紧的，小鱼儿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只散架的纸船。
银棒娘责怪老叫有没能才，让看一回小孩儿就弄个这，还活着干啥。正在气头上，老叫有拎了瓶农药就灌，银棒娘这才着了慌，医院送。没走到半路人就不行了。
银棒家抬出两口棺材。一个埋进了湖这边的祖坟，一个埋进了湖那边的义地。
银棒娘作了整整三天法。再出来，癔癔症症的，男人、女人分不清了，见个人只管哑着嗓子喊，他爹，他爹……
银棒娘疯了。村里人大为震惊，神婆倒医不好自个儿的病？
掰棒子那会儿家里没人，银棒娘一个人溜出去，一脚踩到地头的深井里，漂上来时才给人发现。
银棒抱着铜棒大哭了一场。铜棒刚分到县城高中当老师，刚上讲台，黑孝布就别到胳膊上了。
晴每天都做好一锅饭送到银棒家里，督促他们兄弟吃完再端着锅回去。
一七之后，铜棒走了。几天后，铜棒回来了，为了照顾家他申请分配到了附近的中学任教。铜棒说，他要等哥哥成家后，他才成家。
三十二
树叶儿*了，落了。天凉好个秋。
银棒在胡子爷爷那里喝了酒，来找晴。
晴，我，我什么都没有了，银棒攥着晴的手，扑倒在晴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银棒的头发上有几根银丝，晴小心地一根一根拔掉了；银棒的颊上有一行泪，晴轻轻地拭去了；银棒的眼角有几缕细纹，晴喃喃地抚着，想抚平岁月的痕迹，找回那个如玉的懵懂少年。既然注定要相守在一起，又何必这么千回百转，上天啊，你是捉弄我惩罚人吗？晴摩挲着银棒的脸，深深地吻了一口，一时柔肠千结，心都化成水了。银棒紧紧地裹着晴，喷着酒气，晴，别走，别走，我冷，冷……晴紧紧地抱着银棒，眼里蓄着泪。
天暗了下来，深秋的月还不见影儿，窗前映着两三点星。
晴把银棒搀扶到床上，盖好。晴想冲碗开水喂银棒喝下，刚要转身，银棒就伸着手找，晴，晴……
晴把手给过去，银棒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晴看银棒睡着了，想抽出手来。刚一动弹，银棒便叫起来，晴，晴……晴的眼窝一热，就不动了。银棒的头发该剪了，银棒的胡子该刮了，银棒的嘴唇开裂了……晴，晴，银棒在梦里呼唤着，晴低低的俯在他耳边说，我在呢，睡吧。银棒咕咕噜噜说了一阵又睡去了。晴看着这张脸说不出的心酸，这就是她等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吗？这就是在她梦里常常朝她微笑的那个人吗？这就是叫她爱叫她恨叫她不死不活一辈子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吗？老了，都老了。
晴嘟起唇，轻轻俯下去，对着银棒的眼睛就是一口，她爱的就是这双晶晶亮的眼睛，然后是鼻子、嘴唇、下巴、脸颊、额头……晴的耳朵在发烧，然后是脸、鼻子、嘴唇，晴热辣辣的嘴唇偷偷吻了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悄悄地。晴把夜都吻醉了。
银棒醒了，挂钟上的时针指向凌晨四点。
晴的目光迎上去，笑弯弯的——眼角已有细纹。银棒看着攥在自己手里的晴的手说，晴，你没睡？晴说，我不困。银棒缩回了手说，我，我夜儿个胡闹了？晴摇摇头。银棒说，你睡吧，我回去呀。
晴说，拿我这当旅店咋的？想来来，想走走。银棒没了词儿。
傻鸡喝醋，晴白了他一眼，昨儿个说什么来着？
银棒说，说什么了，我不知道啊。
晴说，熊样儿，去吧，走吧，走了再别踏进我门口一步。
银棒努了努嘴，搁那了。
晴恹恹地倚着窗，*起气来。
蓦地一双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晴一转身正遇上银棒热辣辣的目光，晴低下了头。银棒说，我要把你没有得到的快乐都给你。那是个令人眩晕的早晨，晴的眼前是一整匹看不到头的绚烂的红绸被面，那上面开满了一大朵一大朵的红牡丹，闪烁着晴从来没有见过的光泽，晴眩晕了，晴眩晕得想飞到云朵上，晴想不出以前的哪个早晨会是这样的灿烂。
银棒走的时候，晴恋恋不舍。
银棒说，等着我，娶你。